从摄影“机器”到圆梦普利策 赵汉荣:用镜头为华人正名

撰稿|飞晨
图片|受访者提供

        在美国华人摄影圈,提起赵汉荣的名字,很多人都会竖起大拇指,他是少数几位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亚裔华人摄影师,也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大陆出生摄影记者。2021年,凭借拍摄洛杉矶街头示威照片,获得普利策突发新闻摄影奖。

        朴素的格子衬衫,外搭一件卡其色夹克,一条禁脏耐磨的牛仔裤,配一双合脚的运动鞋,颇有那么点儿美国乡村牛仔的风范。几十年的摄影工作,风餐露宿,把他练就得格外精悍。白皙的皮肤晒出了永久的小麦色,一双拿相机的手,握起来力道十足。

2020 年 9 月 5 日,赵汉荣在加州 Oak Glen的 Yucaipa 火灾中。  (主图)

        同行给他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The Machine”,意思是说,他工作起来像机器,很拼命,不知疲倦。即便在疫情闹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依然跑了420多个地方,等于平均一天要去1-2个地方拍照。

        他是如此勤奋又低调,让人怎么也无法将他与普利策新闻奖获奖者联系起来,以至于,当他作为受邀摄影师出席各种活动时,常被看门保安认作“路人甲”。对此,他不多说一词,只是摆摆手,淡淡的一笑说,“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我早已经习惯了”。

 

香港春光

        赵汉荣不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1969年,他出生在广东潮州,几个月大时跟着家人搬到了龙门县。在赵汉荣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当年,他的父亲像逃难似的来到这里,只带了两样东西,缝纫机和自行车。母亲靠这台缝纫机,为街坊邻里缝补衣服,赚取基本的生活费用,父亲则用自行车来办事。

        10岁那年,全家从广东移民香港。当时的落脚点就是现在的九龙城一带。“新移民多数都生活在那里,很穷,很挤。”虽然广东与香港同说粤语,但当地人还是能听出差别。刚去香港的时候,因为广东腔调明显,赵汉荣一家常常遭到老港的歧视。“他们唤我们‘阿灿,阿灿’。”而“阿灿”说的就是“大陆来的新移民”的意思。

        80年代的香港,正值经济文化的蓬勃发展时期,金庸武侠剧、香港警匪片、粤语歌在大陆满天飞,很多小孩子都能唱上几句,只是他们不懂是什么意思。赵汉荣的童年,就生活在那样一个日新月异中的香港。

1993 年,香港,长发的赵汉荣在香港中环添马舰海军基地。

        “当时,家家都有一部傻瓜照相机,我父亲也从二手店里淘换了一个。”其目的就是在每年过节的时候,拍张全家福。赵汉荣回忆说,“因为家里没人懂摄影,所以,拍出来的照片总是差强人意。时间一久,就没人爱用那台相机了,索性让我拿去学校玩儿”。就这样,赵汉荣开启了一条给他带来无数荣耀,又为此吃尽半生苦头的摄影之路,但那时候的他,完全沉浸其中。

        由于家中兄弟姊妹众多,时常经济拮据,赵汉荣每天放学后都要和哥哥一起打零工,贴补家用,倒也攒出一笔可观的零花钱。然后靠着这笔钱,买胶卷、杂志,如果拍出了好照片,就洗出来免费送给同学们。中学毕业前,赵汉荣参加了一个香港电视台举办的摄影赛,还获得了一个安慰奖。至今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往事,赵汉荣的眼里依旧会射出光芒,好像他还是那个十几岁的翩翩少年。

1992年,香港,一名妇女从红磡一家工厂的火灾中逃生。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由于数学与英语成绩不佳,赵汉荣在高中时只能选择艺术专业,而摄影是其中的冷门。“我的老师是学绘画的,不会摄影,所以我的很多专业知识,都靠自己摸索着学。”再后来,高中毕业找工作,不清楚未来方向的赵汉荣,稀里糊涂地跟着二哥去了工厂,做起了衣服。

        突然有一天,赵汉荣看到一家报社的暗房在招人,他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想也没想,就辞了“高薪”的工厂工作,转而跑去冲洗胶卷。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似有人在指引着他朝摄影走去。“当时澳门出了个事情,临时找不到摄影师,报社就拉我去拍,拍回来主编觉得很不错,就破格提拔我当摄影记者了。”没过多久,赵汉荣又凭借自己的努力与才华,转投当时香港最大的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并在供职期间,多次参与重大新闻事件的拍摄,屡获摄影大奖。

        虽说,能力比文凭更重要。可没有拿得出手的专业文凭,就会被人看贬。即便那个时候的赵汉荣已经小有名气,已经坐上了首席摄影记者的交椅,也在香港珠海学院半工半读拿到了新闻学位,但他仍不能服众。那些从名牌高校里走出来的年轻人,对他的领导嗤之以鼻。“我觉得我必须要学一个摄影专业来证明自己!”于是,思虑再三,赵汉荣决定“出走”!

2020 年,洛杉矶,赵汉荣正在报道洛杉矶市中心的 BLM 抗议活动。

        1995年,太平洋的另一边,到美国求学的赵汉荣又回到了原点,一如他年少时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又囊中羞涩。港币与美元之间的巨大汇差及消费水平,让他很快就花光了手里的积蓄。他只能带着新婚妻子,一边上学,一边想办法挣钱。

        “我在餐馆收过盘子,不过收入很微薄。后来,我遇到一个同样热爱摄影的老墨,他是做气球生意的。他教我做气球,也教我如何用气球赚钱。我在圣莫妮卡海滩附近摆摊卖气球,最多的时候,一天能赚800刀。可你知道我在《洛杉矶时报》当自由摄影师赚多少吗?一次任务只有100多块。”直到现在,赵汉荣都感激那段“卖气球”的岁月,救了他一命。

        在加州州立大学北岭分校,赵汉荣的专业成绩始终排名第一。后来赏识他的教授,特地为他设计了一个课程——《新闻摄影与艺术设计》,教他通过Photoshop、Illustrator等软件修图、做设计,还推荐他成为《洛杉矶时报》的实习摄影记者。

1997年7月1日,香港,江泽民主席向香港特区行政长官董建华赠送亲笔题写的“香港明天会更好”的书法卷轴。

危险还是激情?

        在洛杉矶新闻摄影圈,人人都知道赵汉荣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做突发新闻的数量,常常超过首席摄影师。他多次出入危险的拍摄现场,好几次都差一点丢掉性命。

        “你害怕过吗?”

        “当时没时间想那么多,但现在想想,挺后怕的。”不过摄影师的工作,让他无所畏惧。2019年的洛杉矶山火现场,他跟着消防员冲进火场,拿着笨重的相机走了好远的路。为了一张满意的新闻照片,他不知多少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同来的消防员已经不见踪影了,我脱离队伍太远了。再回头找来时的路时,烟雾已弥漫四周,街区不见踪影。后来看新闻才知道,我当时在的地方,几近大火边缘,再晚撤几分钟,就有生命危险。”

2018 年 11 月 12 日,加州西米谷的118号高速公路沿线,一辆飞机在灭火。

        他说话时很轻,一点也不慷慨激昂,脑子里飞快地回忆着往事,出口时却慢条斯理。即便描绘的是很危险的新闻现场,依旧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感觉,好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拍普利策那组照片,我被警察的橡胶子弹打中了三次,一次打在了镜头前的遮光罩上,一次打在了腿上,前两次都不严重,最后一次打在了我的腹部,我一下就倒地起不来了。被打中的地方很烫,还在不停地流血,我后来是被911拉走的。”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你,让你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我想,是我最坚定的摄影信念,和来自家人的支持吧。”他的太太平时总埋怨他把精力都放在了摄影上,“去新闻现场拍照,走好几个小时的路你都不喊累,怎么一和我出来散步,就总是觉得累?”可是,一有突发情况,又会是第一个站出来鼓励他去新闻现场的人。“一次,我过生日,正要切蛋糕时,突然来了突发,我儿子脱口而出,‘爸爸快去,你应该出现在那里,不然你会后悔的’。”

2019 年 11 月 17 日,洛杉矶湖人队与亚特兰大老鹰队的 NBA 篮球比赛前,已退役的科比·布莱恩特到场观战。

一己之力为华人争光

        这么多年来,作为华裔摄影师,赵汉荣都是孤身一人奋斗在新闻一线。他的背后,没有组织可以依托、没有新闻机构可以傍身,从找活儿,到拍摄,到交片子,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自己亲力亲为,他没有在任何一家新闻机构里挂职,很多时候,他不能挑活儿。“你如果挑了,以后就没人来找你了。”

        当年,在《星岛日报》的办公室里,他没能赢得的尊重,如今在美国,依然没有赢得。他的普利策奖,令很多美国职业摄影师不满,他们心中想得最多的是,“一个拍地方新闻的特约摄影师,怎么能与大新闻机构的首席摄影记者比肩?!”老外的抗拒,或许出于嫉妒,或许赵汉荣的一张张精彩的图片,触碰到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2013 年 6 月 7 日,美国总统奥巴马搭乘空军一号抵达洛杉矶国际机场后,受到洛杉矶市市长安东尼奥·维拉莱戈萨 (Antonio Villaraigosa) 的迎接。

        但更令赵汉荣心寒的是,亚裔社会似乎也鲜少表示对他的关心,大家更多的是在拿他头顶上的光环做文章,期望借着他的名声来炒作。“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这个行业里很孤单,好像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里。”说到这里,一直平静的赵汉荣突然有点情绪激动。山火、中弹、哪怕是为了生存摆摊卖气球,他都能说得不动声色,唯独谈到此处时,不再平静。

      内心深处,赵汉荣无疑怀着新闻理想。“我有一段非常精彩的职业生涯。做了这么多年新闻记者,每一场仗,都打得很漂亮,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就是这个行业里的华人第一。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一位华人摄影师能够像我一样,同时成为那么多家新闻机构的自由摄影师。只要洛杉矶有突发,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人联系我。”

        失去过很多东西,但赵汉荣用自己的努力赢得了更多。他的身上,显现出一个华人纯粹而顽强的一面,就是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他也能坦然地面对与接受,也能找到生活中的趣味,堂堂正正、又漂漂亮亮地奋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