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下的瞬间与永恒 黄功吾与《战火中的女孩》

撰稿|维罗

      提起黄功吾,或许很多人会觉得陌生,但他的镜头却深深刻下了时代的烙印。1972年6月8日,他捕捉到的一瞬间,传遍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激起猛烈的反战浪潮,成为新闻摄影史最著名的照片之一,也成为了人们回望那段历史的一个重要角标。
        这一瞬间,便是越战历史上最著名的照片《战火中的女孩》(Napalm Girl),亦称《火从天降》。

2014 年 10 月 22 日,加州帕萨迪纳Westridge学校,黄功吾正在向学生讲述他的普利策奖获奖照片《战火中的女孩》背后的故事。(赵汉荣 摄)

回到过去:火从天降

        2022年,距离这张照片过去整整50年,黄功吾在给《华盛顿邮报》专栏撰写文章时,仍能鲜活地记起当时发生的一切:
        “1972年6月7日,我了解到在西贡西北约 30 英里的一个小村庄全邦县(Trang Bang)发生了战斗。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去全邦,路边成排的尸体和数百名逃离该地区的难民令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到了一个被空袭摧毁的村庄。居民们被无尽的战斗搞得疲惫不堪,他们逃离村庄,到街上、桥下,或任何能有片刻平静的地方避难。 
       
到中午,我觉得拍好了所需照片,正准备离开,看到一名南越士兵在一组房子旁边投下一枚黄色烟雾弹,用作目标信号。我拿起相机,几秒钟后,拍下了一架飞机向村庄投下四枚凝固汽油弹的画面。
        当我们走近时,人们四散逃离轰炸区。看到一个左腿严重烧伤的女人时,我吓坏了。我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婴儿在我的镜头前死去,另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皮肤脱落的小孩。然后我听到一个孩子在尖叫,‘Nong qua!Nong qua!(好烫!好烫!)’。透过徕卡取景器,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脱掉燃烧的衣服,冲我跑来。我开始给她拍照。”

2013 年 6 月 7 日,洛杉矶国际机场,黄功吾正在等候拍摄美国总统奥巴马启程离开。(赵汉荣 摄)

        1953年,黄功吾出生于越南隆安,他的哥哥是美联社记者。1965年,哥哥在采访时死在了战场上,他的大嫂便向美联社推荐了黄功吾,自此黄功吾就担任起了美联社在越南战场上的拍摄任务。
        1972年6月8日,南北越双方在全邦县郊外展开激战,赶来支援的越南AF“空中袭击者”轰炸机,将本来投向北越阵地的凝固汽油和胶化白磷炸弹,误投到郊外的寺庙避难所,大爆炸导致众多平民伤亡。其中包括9岁的潘氏金福(Kim Phuc Phan Thi)
        潘金福同其他伙伴一起,不得不往公路上跑,边哭喊着边赤身裸体逃命。可她就算扒掉身上烧着了的衣服,皮肤还是止不住燃烧。在《战火中的女孩》图中从左至右可以看到:潘金福的弟弟、潘金福本人、潘金福的表弟和表妹。他们的身后是越南第25师士兵。
        当潘金福跑到黄功吾身旁时,他连忙放下相机,用水冲洗她烧伤的部位。混乱之中,黄功吾把所有的孩子都安排进了美联社的面包车。在医院,他得知了她的名字,以及她的身体有30%被三度烧伤。
        在烧伤病房一年后,金福出院回家。从1973年开始,黄功吾继续探访潘金福,直到三年后西贡沦陷,他被迫撤离越南。两人自此便失去了联系。

2023 年 6 月 14 日,在洛杉矶新闻俱乐部第 65 届南加州新闻奖颁奖典礼上,黄功吾(左)和赵汉荣手捧奖杯合影。 (Damian Dovarganes 摄)

摄影力量:超越现实

        纵然镜头所捕捉到的现实残酷无比,不可否认的是,这幅照片奇迹般地改变了与之相关的所有人的生活。
        照片诞生后,被发回美联社,很快就刊登在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各大报纸头版,整个美国乃至世界都沸腾了。在美国掀起又一股反战浪潮,人们举着印有这张照片的海报在白宫外抗议,要求政府下令从越南撤军。有人认为,这幅照片促使越战提前半年结束。
       
1973年,黄功吾凭借《战火中的女孩》荣获美国普利策奖。同年,在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即“荷赛”)中又被评为年度最佳照片。
       
但实际上,作为一张既有暴力血腥场景,又有裸体的照片,它在被选中、传播和改变历史的过程中,经历了多次质疑。
       
黄功吾在一次与摄影师好友马克·爱德华·哈里斯(Mark Edward Harris)的对谈中回忆了最初冲洗这幅照片时的情形:
       
“我和东南亚最好的暗房操作员,同时也是一名编辑的石崎·杰克逊(Ishizaki Jackson)一起操作。杰克逊看着这些照片问我为什么这个女孩是裸体的。我说,因为她被汽油弹炸伤了。他听后裁剪了一张负片,并冲印了一张5*7英寸的样片。当时值班的编辑是卡尔·鲁宾逊(Carl Robinson),他立马说,‘哦不,对不起,我不认为我们可以在美国发表这张照片’。”
       
然而,形势迅速发生了逆转,美联社西贡分社的图片总编辑霍斯特·法斯(Horst Faas)午餐回来后看到了照片,立即询问黄功吾照片的来龙去脉,并朝每个人大喊:“为什么这张照片还在这里?马上传照片!”
       
就这样,仅几个小时,西贡时间下午三四点左右照片洗出来后,便立即被送往东京,然后由无线电传真发送器发送到纽约。
       
事实证明,这张照片的冲击力是惊人的。2002年,人们从解密录音中得知,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看到照片后勃然大怒,咆哮着说这张照片是“伪造的”。
       
2016年9月,Facebook发布声明,对之前因裸体封杀《战火中的女孩》一事道歉,并恢复了被删除的照片。对此黄功吾回应说:“对我及其他许多人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这张照片更真实了。它如同越战本身一样真实。”
       
苏珊·桑塔格曾这样评论黄功吾拍摄的《战火中的女孩》:
       
“像1972年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报章头版位置的照片——一个赤身裸体、刚被美国凝固汽油弹喷烧的南越儿童沿着公路跑向照相机。她张开双臂,痛得放声尖叫——在激起公众对战争的反感方面,很可能比在电视上播放100小时的暴行起作用得多。”
       
她一针见血地阐述了新闻照片传播真相的威力,诚如苏珊·桑塔格的金句:“今天,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为了在一张照片中终结。”

2013 年 5 月 11 日,在洛杉矶Annenberg Space举办的的战争摄影展上,越南战争幸存者“战火中的女孩”潘金福和普利策奖得主摄影师黄功吾(左)在获奖作品前交流 。 (赵汉荣 摄)

交织人生:再次重逢

        除了黄功吾,这个故事中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主角——潘金福。这幅照片同样彻底改变了她本该平凡的一生。
        当越南战场上的硝烟逐渐消散时,此时的潘金福,却成了舆论战场上的焦点。越南政府意识到,潘金福身上的伤疤,是反映美军罪行最有力的证据。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年幼的小金福又化身为活生生的“反美教材”,不断地参加各种宣传、接受各种采访。
       
随着年龄的增长,潘金福开始希望能够有新的生活,于是决定申请去国外留学。获得准许后,她前往古巴,在那里学习西班牙语和药理学。也是在那里,潘金福认识了自己的丈夫裴辉全。
       
1992年,潘金福和裴辉全在古巴结婚。借着外出度蜜月的机会,两人在飞机经停纽芬兰甘德时,向加拿大申请政治避难。此后,他们便在多伦多定居,并迎来了两个可爱的儿子。
       
也正是在古巴留学期间,黄功吾与潘金福命运的齿轮再次交汇。在一个国际组织的帮助下,1989年黄功吾来到古巴见到了潘金福。此时,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将近17年。
       
“她一下子就长成了美丽的姑娘,我们都很激动,她仍像小时候那样抱着我叫叔叔。”黄功吾说。
       
不止是潘金福,这段经历同样给黄功吾的生活和职业选择带来了伤痛的底色。越战结束后,黄功吾不再喜欢拍摄战争题材。他先是接受了美联社在东京的工作,之后又去了好莱坞。他拒绝被派到伊拉克战场去作不自由的报道,而是选择留在加州,“拍摄各种各样的题材,体育、影视明星、大火,几乎所有内容我都会去拍”。

黄功吾在洛杉矶市中心 Luxe City Center 举办的退休派对上。(赵汉荣 摄)

        1995年,越美两国正式建交,内外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恰如其分的时代转向促使着这段超越生死、宛如家人般的情谊得以延续。
        1997年,移居美国的潘金福担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亲善大使,并在美国建立了一个“潘金福基金会(The Kim Foundation International) ”,专门为那些在战争和恐怖活动中受到伤害的孩子提供援助。
       
随着时间的流逝,黄功吾和潘金福的生活趋于稳定,但这并没有减弱彼此之间的联系,反而使之更加紧密。这两个共同经历过残酷时刻的人,拥有了新的目标和信念,也让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再度有了更深的交集。
       
几乎每年,他们都会相聚一堂,一同赴世界各地演讲。加拿大、美国、欧洲、中国,甚至回到越南。他们现身讲述自己的经历,揭示着战争的残忍,呼吁世界和平。
       
除此之外,黄功吾还会邀请潘金福参加他在全球各地举办的摄影师和爱好者分享会。这些活动不仅仅是关于摄影技巧的展示,更是关乎摄影瞬间的力量,影像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永恒地定格在历史和记忆中,借此传递着对人性、对生命的深刻理解。
       
2022年6月8日,正值《战火中的女孩》50周年纪念日,潘金福给《纽约时报》的文章中写下了一段感人的话:“这张照片将永远提醒人类不要忘记战争之痛。而且,时至今日我依然相信,和平、爱、希望和宽恕的力量,要永远强于任何一种威力无比的武器。”
       
对于黄功吾来说:“哥哥认为摄影可以为社会正义事业服务,我深受鼓舞。他教我如何使用相机。在他去世前,他告诉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拍到一张阻止战争的照片。”
       
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