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作为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不管是从外观、音色还是留白的韵味,都将中国文化中含蓄、灵动和婉转的气质展现到极致。然而,这个在中国家喻户晓的乐器,在30年前的西方却无人知晓。
如今,琵琶被世界所熟知,在国际舞台上留下许多精彩的瞬间,回首琵琶走向世界背后的故事,少不了被誉为“改变琵琶历史的演奏家”——吴蛮。
吴蛮认为音乐的流动性可以抵达人类情感的共通之处。 李飞 摄
专访著名琵琶演奏家吴蛮
采访、撰稿:景炜
百忙之中,吴蛮接受了《美华》杂志的独家专访,讲述了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第一位受邀到白宫演出的中国音乐家、七次提名首位获奖格莱美的中国传统音乐家、“将琵琶介绍给西方的重要音乐家”、“21世纪音乐家的典范”等等,这些沉甸甸的头衔是对吴蛮三十多年来持续活跃在国际舞台上的肯定,也是对她作为一个音乐家不断探索、突破和创新的赞许,亦是她不断追求自身超越性的见证。百忙之中,吴蛮接受了《美华》杂志的独家专访,讲述了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吴蛮在音乐教室的钢琴前演奏琵琶,琵琶作为民族乐器,可以做更多现代的表达,实现文化的融合。 李飞 摄
一帆风顺的“天才少女”
1963年,吴蛮出生在杭州文艺单位的大院中。在美院教授绘画的父亲,来自歌舞团、京剧院、曲艺团的邻居,吴蛮自小便浸泡在这样的艺术氛围中长大。
v不到9岁,吴蛮就展露了自己的音乐天赋。偶然的哼唱让一位教授音乐的邻居注意到她的乐感,于是,歌舞团仓库中一把破旧的柳琴就成了她拥有的第一把乐器。眼看着她的飞速成长,到12岁时,吴蛮的老师决定让她挑战个头更大、技术要求更高、训练时间要求更长的琵琶。
吴蛮的学艺经历无疑是幸运的。1977年中国教育事业逐渐恢复,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在全国公开招生,吴蛮整整在上海待了一周,最后以琵琶演奏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顺利考上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那年吴蛮14岁,在冥冥之中开启了自己的音乐生涯。
除了自己的刻苦努力,吴蛮的成就还得益于众多资历深厚的琵琶教育家们的倾囊相授。在漫长的学艺生涯中,吴蛮先后师从四位琵琶大师,正是他们的指导让吴蛮能够在技艺和技法上不断精进。
为吴蛮打下基本功的,是她在音乐附中的第一位老师邝宇忠。和其他青春期的小孩不同,吴蛮回忆起这段经历并不觉得枯燥,她将那种三点一线的生活形容为“很简单的生活,很开心,不觉得辛苦”。
在中央音乐学院的第一年,吴蛮师从陈泽民老师,从他那里汲取了民间音乐的养分。后三年,她跟随大演奏家刘德海老师学习,其引进西方古典音乐元素对琵琶进行扩展,更进一步加深了吴蛮对琵琶的理解。
此后,吴蛮又以优异的成绩一路保研,研究生期间师从刘德海老师的师傅林石城。林老作为浦东派传人,又给吴蛮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艺术学的门派越多,对自己越有帮助,营养成分越多,为我今后的路打下结实的基础。”
1988年,这个被老师评价为“有音乐、很灵敏”的孩子成为中央音乐学院第一位琵琶专业演奏硕士,并顺理成章留校任教。1989年,26岁的吴蛮以一曲《霸王卸甲》获得中国民族乐器演奏大赛(山城杯)琵琶第一名,声名大噪。
学琴时期的青年吴蛮。 资料图片
吴蛮1995年发行的专辑Chinese Music for the Pipa
带着中国乐器出国
1990年这一年是吴蛮音乐事业变革的开端,喜欢挑战、对未知充满好奇的她决心放弃一切只身赴美。但“出走”的种子不是一夜之间萌发的,而是慢慢种下的。回忆过去,吴蛮依旧能记起那几个改变她人生的瞬间。
80年代初期,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一时间大量新鲜思潮一股脑涌向国内,文化艺术行业受到的冲击尤为巨大。1979年,艾萨克·斯特恩(Isaac Stern,著名美国小提琴家)携全家来华访问,受邀在中央音乐学院上一堂大师课。时隔40余年,她依旧记得这个热情洋溢的小提琴家向在座的学生提问,“这两个问题把我一下子打懵了”: 你在台上演奏的时候有没有感受到坐在最后一排的观众?你为什么要做音乐家?
留校任教以后,吴蛮逐渐对这两个思考了很久的问题有了回答,“我还没有在舞台上作为一个音乐家和观众交流过,还没有作为一个演奏家的体验,没有在舞台上浸泡过,我怎么可能去教学生?”
她决定带着这两个问题出去,去到更远的舞台上演奏和观众面对面,同时也去看看“别人的民族乐器在干什么,国外的音乐家怎么生活,我们的传统接下来该怎么走”。就这样,乘着留学的风潮,也带着几分傲气,胆大的吴蛮一口气带了七件民族乐器,“不行就换着乐器表演”,立志做出点事情来。
然而,初到美国并非只要有勇气便能够一往无前,迎接吴蛮的不止是语言隔阂和文化冲击,还有音乐事业的落差。最初的一段时间,吴蛮会随着乐团四处“走穴”, 学校、教会、老人中心、医院、社区活动中心都留下过她的身影,一时之间吴蛮从华丽的演奏厅“沦落”到最基层的社区。
面对家人朋友的关心,“我不觉得低落,我觉得是另外一种学习机会。我可以了解美国民众对琵琶这种乐器的认知,而且可以了解他们的接受程度,通过他们提的问题得到最真实的反馈。”
2019年3月12日,纽约巴德学院第二届中美音乐学院年会上,吴蛮正在给即兴演奏的学生做指导。 图/Newscom
2021年11月28日晚,琵琶演奏家吴蛮(中)与小提琴家克里斯汀·李(左一)、小提琴家陈思蕾(左二)、青年大提琴家何思昊(右二)、中提琴家保罗·纽鲍尔(右一)合作演奏著名作曲家叶小纲的《栀子花》后答谢观众。 当天,中国风音乐会“远近之间”在美国纽约林肯中心爱丽丝·杜莉音乐厅(Alice Tully Hall)奏响。 图/CNSphoto
在中西艺术碰撞中找到琵琶的声音
渐渐的,辛苦付出迎来了回报,一年上百场的演出让吴蛮为自己在美国打出了名气。但在90年代初,对大部分美国民众来讲,“对中国文化、音乐,应该基本上是属于零的认识,更别说琵琶了。”吴蛮开始琢磨另一个问题,“用什么样的方法我可以真正地跟当地人去对话?”
并非只有吴蛮一个人在做这样的努力,当时同样在美国的还有“文革”后第一代留学的中国作曲家谭盾、陈怡和周龙等人。他们的教授,第一个在美国大学教作曲的华人作曲家周文中提醒自己的学生:“现在有吴蛮这样的年轻演奏家,你们为什么不为她写曲子?”这样的想法与吴蛮不谋而合,“我觉得这是另一条路子来开拓琵琶这件乐器,也开拓我个人音乐道路的一个方向。琵琶可以做更多现代的表达,实现文化的融合”。
意识到只有放弃一味模仿西方人的音乐,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音乐语言,她与作曲家谭盾、周龙和陈怡等人开始将传统乐器与现代音乐接轨,通过“(用中国乐器)演奏现代音乐的手法进入主流,让美国当地观众对这些乐器有一个新的认知。”
1993年,吴蛮的音乐事业真正迎来了转折点。在匹兹堡现代音乐节上,吴蛮与著名的克罗诺斯四重奏 (Kronos Quartet) 合作演奏了周龙创作的五重奏《魂》。
这次表演是突破性的,既是吴蛮第一次与外国现代乐团合作演奏现代音乐,宣告开始踏入西方主流音乐界;也是琵琶第一次和弦乐四重奏合作,实现中西方古典音乐的碰撞和结合。
当吴蛮在台上看到所有观众起立鼓掌,一下子就认识并接受了琵琶,接受了这种新的音乐形式,她意识到自己摸索到一条从中国传统走向国际的道路,“我一下就知道,这就是我要做的事。”
此后,吴蛮又与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相识,与一众音乐家合力创办“丝绸之路合奏团”,在美国和世界各地举办大师班和音乐会,利用一切机会发扬琵琶及其历史底蕴。对于在全世界推广中国音乐和文化的经历,吴蛮认为重要的是,要“通过音乐这一窗口达到中西方文化的交流,(让观众)对中国文化有更深的理解。”
对此,吴蛮分享了自己的经验:第一是要真诚,给观众带来沉浸式的音乐享受;第二要真正去对话,在每一场都安排讲解和普及,告诉观众如何去欣赏;第三要考虑安排曲目,从听觉上构思起承转合,让观众跟着琵琶走一场时光穿梭之旅。
回首三十多年来的海外之旅,吴蛮认为自己最大的收获是:“我知道我的音乐该怎么表现,琵琶是一件什么样的乐器,我了解了我是谁。”
2023年10月4日,第六届纽约中国当代音乐节在林肯中心举行巴德东西乐团专场音乐会,琵琶演奏家吴蛮作为特邀艺术家与乐团一起演绎《霸王卸甲》。 图/Newscom
热爱音乐,热爱琵琶,吴蛮坚定的推广扎根在血液中的中国文化。 李飞 摄
音乐是一种国际语言
提及中国乐器在海外的现状,吴蛮认为虽然已经不算陌生,却还远不到普及的程度。吴蛮对此抱有信心,“需要很多代的努力,但前景还是很好的,很多人在努力做。”
在向西方介绍琵琶的过程中,吴蛮体会到互相学习和理解的必要性,“在了解自己的同时必须了解别人,了解别人才可以了解自己。下一步就知道怎么介绍推广自己的特色,才能在国际舞台上有一席之地。”
因此,她从不排斥任何形式的跨界,与中亚、非洲等音乐家的传统乐器合作,与爵士、摇滚、电子乐等不同音乐形式合作,甚至与舞蹈和戏剧等不同艺术形式的合作,为《功夫熊猫3》《花木兰》等好莱坞电影配乐,她将自己的“触角”延伸到传统、现代、即兴、创新等各领域,真正改变和开拓了琵琶的演奏历史。
除此之外,她也把更多的中国民间音乐,如皮影戏、陕西老腔、广西侗族大歌等带到美国进行表演和研讨。
2007年前后开始,吴蛮选择回到中国本土文化上来。“什么是中国音乐?”这是吴蛮在海外经常被问到的问题。于是,为了试着回答这个宏大的问题,她跟着学者团到陕西和山西等地对中国民族音乐进行走访调研。这趟旅程如同一趟“寻根之旅”,在回到故土重新积淀自我的过程中,吴蛮感受到音乐超越国界的力量,音乐以其极强的流动性抵达人类情感的共通之处。
也正是有赖于这样的往返,吴蛮找到了解决“中国传统乐器接下来该怎么走”的路径。她认为,传统和现代音乐表达应该是相互关联的,“没有传统就没有现代。演奏手法是传统的,乐器的语言是传统的,而新的乐器组合和思维是现代人的。只有吸收传统才能发挥、创造现代音乐。”
对于44年前艾萨克·斯特恩在课堂上提出的那个关键问题,吴蛮也终于可以给出答复。“我为什么要做音乐家?我觉得我是因为热爱,想去看看这件乐器能够表达什么不同的音乐语言,也想通过我的音乐给别人更多的感知和情绪。回过头来看,我确实潜移默化地做了很多推广的工作,推广了扎根在我血液中的中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