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文化交流的民间大使
采访、撰稿：余浅
施刘秀枝很忙。
只要在宝尔博物馆上班，她每天都是忙里忙外：查看展览布置、接待重要客户、参加各种会议、策划筹款晚宴……认识她的人，几乎没有不被她超级忙碌的行程安排、充沛旺盛的精力，以及亲力亲为的做事风格所深深震撼。尽管年过七旬，除了一头青丝换了银发，一切似乎和30年前没什么不同。
作为橙郡宝尔博物馆的董事长，施刘秀枝在中美文化圈，名气都不小。当年一头扎进文博界，往来奔波，以一己之力，硬是将一家规模很小的地方性博物馆，变身为南加州中美文化交流的一块金字招牌。9月中，在宝尔博物馆二楼的办公室，施刘秀枝接受《美华》杂志专访。一天之后，她像以往一样，带领宝尔博物馆的高级会员和董事，前往非洲的马达加斯加进行一年一度的文化考察之旅。这是她第18次前往非洲。施刘秀枝说：“只要我还做得动，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施刘秀枝在宝尔博物馆南门门前。 受访者供图
缘起“友情客串”
1946年，施刘秀枝出生在台湾嘉义县。刘家在当地小有名气，经营着一家布店，也可定制衣服。施刘秀枝的母亲不仅精于管理，而且乐善好施，在当地口碑极佳。施刘秀枝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开朗，很得左邻右舍喜爱。
1967年，刘家离开嘉义搬到台北。临行前，施刘秀枝的母亲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将20多年经营来留下的价值38万台币的欠条全部烧掉。这些欠条大多是小镇上的商家和居民欠下的，刘母为人豪爽大方，经常允许顾客赊账，经年累月下来，竟然已经变成一笔巨款。当时，38万台币足以在嘉义买下两套房子。刘母烧掉赊账人欠款的义举，让施刘秀枝记了一辈子。“这是我母亲临行前送给乡亲们的一份爱心和回馈，感谢他们这么多年对母亲生意的帮助。”
在台北，施刘秀枝就读铭传商科学院（现在的铭传大学）时，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同学的堂哥，毕业于东海大学的施隆盛。施隆盛是清代名将施琅之后，为人幽默风趣，才学兼备。两位青春正盛的同龄人，很快碰撞出爱情的火花。可是命运却像是要捉弄这对有缘人，1969年，施刘秀枝被诊断出患有淋巴癌，医生一度预言时日无多，但施隆盛不顾家里反对，带着施刘秀枝前去登记结婚。“1970年的圣诞节，我们结婚了，一切像做梦一样。”
冥冥中，爱情的力量改变了一切。施刘秀枝结婚之后，不仅完全康复，还顺利诞下一女一子。1978年，施隆盛被供职的公司派往美国拓展新的市场。1985年，施隆盛在美国创办了自己的企业，聪明能干的施刘秀枝成了丈夫的左膀右臂。施刘秀枝为人热心，广结善缘，在橙郡华人圈很快就小有名气。
施刘秀枝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亚（Pagagonia）挑战冰川徒步。（受访者供图）
1992年，新上任的宝尔博物馆馆长彼德·凯利博士为了扩大对本地社区的影响力，针对六个不同族裔成立了文化艺术协会。施刘秀枝在好友的介绍下，被推选为中华文化艺术协会的副会长。回忆当初进入文博界，施刘秀枝表示自己完全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和对文化艺术的热忱。“有机会在美国传播中华文化，对于华人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事情。”
施刘秀枝自己也完全没想到，这次的“友情客串”，将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
中华文化艺术协会很快就迎来了开门红，在时任会长郭禄漪的协助下，台湾鸿禧美术馆的中华文物精品在南加州闪亮登场，其中包括极为珍贵的清朝康雍乾时期的官造瓷器等，此次展览震惊了南加州的文博界。之后，施刘秀枝又往来奔波，牵线搭桥，在已故馆长彼德·凯利博士的鼓励和支持下，将台北故宫珍宝带到宝尔博物馆展出。接二连三的中华文物展，让宝尔博物馆声名鹊起，也让施刘秀枝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成就感。“当时南加州民众很少能接触到高水平的中华文物，从观众的惊叹和喜爱中，我感觉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是非常有意义的。”
施刘秀枝与丈夫施隆盛在台北故宫博物院。 受访者供图
文化同气连“枝”
施刘秀枝的办公室并不大，十余平的空间里，摆满了各种文物书籍和文献资料，还有各个阶段的奖状和奖杯。对于过去30年自己经手的每一次展览，施刘秀枝都记忆犹新，具体到参展时联络人的名字、职务，到办展时遇到的困难、挑战，点点滴滴都记在心头。
1995年，对施刘秀枝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年。这一年，她第一次踏足中国大陆。而她的“目标”，是国内文博界的“天花板”——故宫博物院。
当时的宝尔，虽然引进了几次台湾文物展，但尚未和大陆有过合作。彼德·凯利馆长深知，中国大陆的文物资源更加丰富，市场也更广阔。宝尔派了三批人先后到国内与故宫方面沟通，但都无功而返。最后，凯利博士找到施刘秀枝，请她帮忙。为了成功说服故宫博物院，施刘秀枝在多个机构间几乎跑断了腿，联系了所有可以联系到的亲朋，最终不负众望，故宫同意出借文物赴美展出。
施刘秀枝至今还记得当时走进故宫库房时的情景，琳琅满目的文物精品，比比皆是，其中的宫廷画师郎世宁的乾隆画像、孝庄皇后的画像，末代皇帝溥仪用过的自行车、网球拍等珍贵文物，当时还从未展出过，全都向宝尔开放。“不夸张地说，我当时真的是眼花缭乱，哪件都喜欢，心里说不出的激动和喜悦。”之后的几年，为了敲定合作细节，施刘秀枝前后8次飞往北京，最终在2000年2月，将“千禧年大展：来自紫禁城的中华瑰宝”带到美国。
施刘秀枝三代人全家福。 受访者供图
在宝尔的安排与策划下，故宫展在美国五个博物馆展出，共巡展三年，创下中华文物在海外连续展出三年的纪录。故宫方面先后派出78位专家和工作人员，全程随展。宝尔博物馆也因为此展的成功，在美国文博界声名远扬。施刘秀枝功不可没，也再一次让宝尔董事会刮目相看。“故宫展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宝尔，但办完这个展之后，我们出去一介绍，好多人都说你们的故宫展太精彩了。”
故宫这扇大门打开之后，等待施刘秀枝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有了和故宫展积累的人脉和经验，加上业务能力备受认可，接下去的合作更加顺畅。一位时任国家文物局的领导曾对施刘秀枝开玩笑说，“全国这么多博物馆，你想跟谁合作都可以。”2003年，在施刘秀枝的推动下，南京博物院的“南迁文物展”首次走进美国就落户宝尔。同年底，西藏文物展登陆美国，宝尔连同其余两家博物馆一起巡展，一时间“洛阳纸贵”，引发轰动。
施刘秀枝在故宫博物院点交文物。 受访者供图
鲜花和掌声的背后，也时常伴有荆棘。为了促成展览，施刘秀枝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泪。”因为展览宣传品上出现了“意外状况”，西藏方面一度单方面宣布取消展览。回到美国后，施刘秀枝一个星期内跑了6次中领馆，瘦了十斤。好不容易通过领馆疏通了关系，美国的一些西藏团体又发难，要求取消展览。施刘秀枝回忆说：“他们开了22次会，专门讨论展览的事情，我在会上跟他们拍桌子，据理力争，最后他们终于让步。”
2008年，在施刘秀枝的策划协调下，“秦始皇陵兵马俑展”亮相宝尔。22件国宝级兵马俑文物首次出现在太平洋彼岸，吸引了超过200万参观者。该展被评为全美当年最出色的四大展览之一。两年后，“丝路奥秘”新疆文物展在宝尔拉开帷幕，3800年历史的“小河美女”让无数参观者为之震撼。再往后，“中华盛世：秦、汉、唐精品文物展”、“神秘的三星堆”、“中国的毕加索：齐白石”、“慈禧太后颐和园生活展”，一个个精品力作不断亮相，让宝尔成为南加州公认的展示中华文化的一道亮丽窗口。
所有这些展览的背后，都离不开一个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默默付出。
在宝尔博物馆兵马俑展上，施刘秀枝与丈夫施隆盛与真人扮演的兵马俑。 受访者供图
以“情”融入主流
施刘秀枝朋友很多，每次遇到困难或者麻烦，总有朋友挺身而出，然后每每化险为夷。用她自己的话说，“很大程度上，我的成功秘诀，就在于朋友帮忙”。施刘秀枝的一位朋友曾开玩笑，她是整个橙郡社交圈最广的人，各个族裔，各个领域，都有很多朋友。而施刘秀枝的交友原则，是以情对人，以诚待人。
1996年，施刘秀枝受邀加入宝尔董事会。董事虽是头衔，却不领分文。不仅如此，每年需交年费，遇到活动还要捐款。施刘秀枝对此毫不介意，仍然全身心地投入。为了促成故宫展来美，她自掏腰包先后8次飞往中国。施刘秀枝回忆说，在美国文博界，华人很少，要想获得主流的尊重，学会付出是一堂必修课。“我就是要改变老美对华人的一些固有印象，华人也完全有能力来承担社会责任。我必须为华人争这口气。”
加入董事会之后，施刘秀枝更加投入，忘我地工作。身材娇小、性格坚毅的她，展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领导力和奉献精神。每次展览，施刘秀枝不仅忙前忙后，筹款捐款也是积极带头。宝尔博物馆已故馆长彼德·凯利博士曾跟随施刘秀枝前往中国上百趟，两人结下深厚的情谊。凯利博士多次表示对这位搭档的能力、品格都深为折服。“Anne是宝尔真正的瑰宝，她给博物馆带来了不可限量的丰富资源，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爱戴她。”
施刘秀枝与宝尔博物馆馆长彼德凯利博士(Dr. Peter Keller,左二)一起前往故宫博物院挑选展品，并体验骑自行车。 受访者供图
2010年，宝尔董事会全票通过，一致推选施刘秀枝担任董事长，施刘秀枝成为加州乃至全美国所有官方认证博物馆中的第一位华裔董事长。之后，施刘秀枝又6度连任。施刘秀枝的独门秘笈是筹款，她是宝尔博物馆常年的筹款冠军，被数次授予“宝尔卓越贡献奖”，而这个奖项最后也更名为“施刘秀枝卓越贡献奖”。在宝尔博物馆服务的27年里，她筹集的款项总计数千萬美元。她不仅自己捐，还说服身边的朋友一起共襄盛举。“我的好多朋友开玩笑说最怕碰到我，说一碰到我就要掏腰包。”
2023年，有两件事让施刘秀枝格外感动。一件是多年好友、金士顿集团创始人杜纪川王曼龄夫妇的基金会捐给宝尔博物馆一百万美元，这是宝尔博物馆疫情之后收到的最大一笔捐款。此外，一位施刘秀枝认识40年的好友，第一次给宝尔捐款2000美元。施刘秀枝说：“这相当于你花了40年的时间，终于打动了一个人。这是最好的礼物，我非常非常感恩。”
兵马俑展在美国宝尔博物馆展出后非常轰动，施刘秀枝组织美国代表团前往西安实地参观。 受访者供图
施刘秀枝是出了名的热心肠，朋友有事，总会在第一时间想起她，而她则是有求必应。施刘秀枝说：“交朋友，贵在真心，就是要把对方当家人。有时候，成就别人比自己成功还高兴。”多年前，施刘秀枝曾与已故的星云大师有过一番交心谈话。星云大师说：“帮助别人，就是在铺一条路。这条路未必你现在就会走，但将来等你需要的时候，一定会用到。”这句话，让施刘秀枝受用终身。
一路走来，施刘秀枝获得了丈夫施隆盛的全力支持。2012年，施刘秀枝被诊断出乳腺癌。命运再次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与43年前一样，施刘秀枝依然坦然面对。夫妇二人相濡以沫，携手再度战胜病魔。施隆盛说：“只要她想做的事情，我一定支持。她一直是那么乐观、坚强，让我相信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施刘秀枝正在参加俄罗斯零重力体验。 受访者供图
“桥”通中美交流
一个人可以改变一座博物馆，一个人也可以化身文化桥梁，沟通中美。施刘秀枝就像一个先行者，跨越太平洋，终达彼岸。
在施刘秀枝的推动下，宝尔博物馆先后邀请350多位中国文博界专家学者赴美国演讲，举办十几个重量级的中华文化主题展览。与此同时，施刘秀枝也把美洲原住民文化艺术展、玛雅文化展等带到中国，助力多元文化的交流互鉴。《洛杉矶时报》说，她是宝尔的“秘密武器”。而南加州的中文媒体则说：“施刘秀枝是宝尔之‘宝’。”
作为在美华人，施刘秀枝把传播中华文化，增进中美民间交流当做自己的使命。她创意并筹办宝尔“青少年文化大使”项目，从2001年开始每年暑假带领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美国青少年赴上海博物馆等地学习、做义工，从小成为美中友好交流的“大使”。此外，宝尔还开设加州博物馆中唯一的中国展厅，施刘秀枝每年都组织当地学校的学生来此参观。“都说眼见为实，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优秀的中华文物，更能激发美国孩子对中国的兴趣。”
施刘秀枝荣获“陕西文化遗产大使”证书。 受访者供图
辛勤耕耘，终有收获。2013年，施刘秀枝获颁“陕西文化遗产大使”称号，她是全球第一位获此殊荣者。2017年，她获颁“爱丽丝岛杰出移民荣誉勋章”（ Ellis Island Medal of Honor），该奖项是美国表彰各族裔杰出移民的最高荣誉。同年晚些时候，施刘秀枝获得由“筹款专业人士协会”(AFP)颁发的“全美年度慈善筹款大奖”。2020年，为了表彰施刘秀枝在中美文化交流中所作出的贡献，由洛克菲勒家族创办的“美国亚洲协会”（Asia Society），特别为其颁发“2020年度艺术与文化突出贡献奖”。
施刘秀枝喜欢冒险，她十几次前往非洲，为了考察当地文化，经常在郊外露营。宝尔举办过多场高水平的非洲文物展，其中不少都是她在非洲旅行期间促成的。作为美国“冒险家俱乐部”终身会员，她还参加过莫斯科郊外太空星城的零重力项目，与俄罗斯宇航员一起在数万米高空感受失重的魅力。
结束马达加斯加的旅程后，施刘秀枝又开始了她的下一个目标。今年，宝尔将和福建省平潭综合试验区合作，将一些艺术精品送带到国内展出。从1995年第一次踏上大陆土地，施刘秀枝迄今已经回国近百次。“我对中华文化始终有着深深的热爱，弘扬中华文化是我的使命和毕生追求。通过宝尔博物馆增进世界对中华文化的认知，推动美中文化交流，就是在帮我实现梦想。
施刘秀枝的追梦之旅，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