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鹏亮:珐琅是东西方艺术交流的绚烂“花朵”

中国瓷器的色彩革命

作者:梁大为

        陆鹏亮,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部专门负责中国装饰艺术工艺的副主任。中国装饰工艺在西方称为Decorative Arts,包罗万象,以瓷器为主,瓷器、玉器、漆器,各种金属制品,包括丝织品和珐琅器等。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迎客大厅。图/CNSphoto

结缘珐琅艺术

        陆鹏亮能够从事文物研究与家庭的熏陶密切相关。他的父亲非常喜欢各种文物,家里书画、玉器、瓷器都有涉猎,他从小耳濡目染,很小就对文物感兴趣。幼儿园的时候,陆鹏亮就喜欢看三国、水浒这些连环画,对古代的武器、盔甲等,非常着迷。因为在上海出生、长大,陆鹏亮去了无数次的上海博物馆,看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艺术品,对文博的兴趣越来越浓。

        上大学时,陆鹏亮进入上海大学的文博专业,后来考取复旦大学的文博专业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上海博物馆工作了六年,在展览部负责与国内、国外的博物馆沟通各种展览事宜。上博的工作使他接触到了各种不同的国外博物馆和学术界,使他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深造。

        2008年,他来到纽约巴德研究院(Bard Graduate Center)读博士。巴德在纽约中央公园的西面,与大都会博物馆很近,陆鹏亮经常去看展览。恰巧,大都会博物馆有一个对全世界研究学者开放的计划,可以申请来做博士前或博士后,他申请到了这个项目,学习研究一年后,他就顺理成章的留在了大都会博物馆,一直工作到现在。像他这样在中美两国都学过文博专业,对两边的区别感受颇深。中国的文博侧重于器物研究,美国则侧重于艺术史研究。陆鹏亮的专业是陶瓷,从瓷器的角度来看,整个中国艺术其实可以触类旁通。

九桃天球瓶(局部)(作者供图)

        采访过程中,陆鹏亮向我重点介绍了他最近策展的Embracing Color: Enamel in Chinese Decorative Arts, 1300–1900(拥抱色彩:中国装饰艺术中的珐琅,1300至1900年)的展览,让我看到了他对中国器物研究之深、之透、之广,绝对可以算得上业内翘楚,也让我看到了中国古代艺术的灿烂多彩。

        中国历史上真正的彩色器物,包括我们今天看的大量的彩瓷,要等到15世纪珐琅发展起来以后才会出现——大家熟悉的可能是我们现在俗称的“景泰蓝”。珐琅本身就是掐丝珐琅,这种工艺在欧洲、在西方比较流行,时间上相当于中国宋元时期。在中国,最早在洪武年间出现了相关珐琅的记载。当时这一类的彩色釉色并不是太受欢迎。进入15世纪后,宫廷作坊里面珐琅制作工艺大量出现,彩色的釉料本身后来也使用在瓷器上。

        在展柜右边的三件器物,是15到16世纪的明代作品,它们的色彩非常绚烂。当珐琅真正引入中国这些器物的制作工艺之后,使得中国器物的色彩有了一个大改观。珐琅作为一种外来的技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背景下不断深化,出现了大量精彩纷呈的艺术作品。为什么叫景泰蓝?它的意思就是大明景泰年制。景泰年间是中国掐丝珐琅的第一个高峰,掐丝珐琅工艺达到全盛期,当时大部分都是以缠枝莲纹来作为装饰。这些缠枝花纹非常细致优雅,用6到7种颜色来表现色彩。同时期的漆器,也可以看到缠枝莲纹的这种装饰。所以说这是明代宫廷作坊的经典纹样。

西洋母子图(作者供图)

        除了这些缠枝莲纹和植物纹样,后来渐渐地,珐琅可以用在各种不同的纹饰题材上。展览上可以看到一件山水插屏,它是非常难得的一个作品——整个是山海之间的场景,用了大量的绿色珐琅来做出海水波涛的感觉,非常生动。如果灯光足够的话,可以看到深绿色的珐琅几乎是半透明的状态,非常晶莹,让你有一种山水的感觉,比如大家熟悉的千里江山、青绿山水,这里它要表现的就是青绿山水的味道。

        制作掐丝珐琅其实很不容易。它是在铜胎上面,用铜丝来盘出纹样,然后再填入所谓的珐琅料,类似于彩色玻璃的这些料,再在低温的窑里面烧融化了,最后再形成完整的一个表面和图案。当然,用比较规式化的缠枝莲纹是比较容易做到,但是你要发展到更加自然地表现山水人物,那就更难了。

        明代的掐丝珐琅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成熟、完整、地道的,能够表现各种不同题材的艺术手法。它真正把全彩色带到了中国三维的器物上面,这是珐琅带给中国色彩的第一次变化——从单色调或者双色调到完全彩色——这个变化可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实质性的变化,这个里面珐琅居功至伟。

陆鹏亮正在接受采访。 作者供图

二次颜色革命

        中国器物的第二次色彩革命要等到画珐琅的出现,在18世纪早期。

        什么叫画珐琅?它的概念跟掐丝珐琅不同。掐丝珐琅是用铜丝盘在器物上面形成纹样,然后再填入珐琅。画珐琅直接是在铜胎上面用珐琅料绘画。这种技术最早是在欧洲发明,在18世纪的时候,被传教士带到康熙的宫廷。康熙皇帝对它非常地欣赏,然后宫廷造办处就制造了各种各样的画珐琅。因为它有一个大好处——就像画画一样,它的色彩可以完全地渐变渲染,而并不是像之前的珐琅,只能是一种固定的颜色,如果要表现两种不同的颜色,需要两种颜色去混合——画珐琅它能够做到很自然地去绘画花瓣的色彩变化。

        后来广东渐渐成为除了北京之外的画珐琅的一个重镇,在广东大量地生产了这样的画珐琅器物,同时也有送回到北京宫里使用的。这个工艺本身不光是对珐琅器本身,更是对瓷器行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五彩瓷是在明代出现的。在清代的话,最重要的一个是粉彩。展览中有一件是非常有名的乾隆九桃天球瓶,桃子的中心非常成熟,呈现红色,而边缘有一点青青黄黄。这个颜色完全是要靠画珐琅才能够达到。这就是所谓的瓷胎画珐琅,即珐琅彩瓷器,后来又在景德镇当地做的叫粉彩瓷器。它本身的概念和化学原理都一样,但珐琅的用料和工艺完全不同。画珐琅第二次让中国的彩色器物有了深刻的变化,使它成为真正能够像绘画一样——掐丝珐琅实现了彩色,然后画珐琅实现了真正的渐变。

缠枝莲文(作者供图)

秋葵香盒(作者供图)

东西方艺术交流见证

        在画珐琅作品中,比较有特色的是广珐琅。广珐琅本身就是在广东生产的画珐琅。它有很多西洋的因素,当时18世纪也是很有趣的中西交流的时代,很多的西洋人也有订货,中国人也有会画西洋画的。展览上有一件乾隆时期的广珐琅大瓶,可以看到西洋仕女的母子图,其实是中国母子的概念,在田园里面非常开心的、其乐融融的场景,但他们打造了一个西方仕女的形象,然后在背后又增加了一些西方的城堡建筑,这是中国对当时欧洲的理解。我们知道,在欧洲当时有很多人,非常喜欢所谓Chinoiserie(中国风)的图样,中国本身也有很多欧洲的图样,所以说在这一件珐琅器上可以看到这一种当时特色的中西交流的景象。同时这个器物本身是一个古代非常传统的中国器型,六方的、有螭龙耳的瓶,但是本身是一个类似于铜器的造型,可以说是中西古今的结合,非常有趣。

        旁边的这一件水壶也非常有趣。它本身器型是英国银器的器型——底下是一个酒精炉,是可以烧茶的——但是又是画珐琅。虽然画珐琅这个技术是从欧洲传到中国,但是在广州它得到了大发展,又变成了外销的最重要的一类产品,大量地出口到欧洲。这类东西当时大量地用了欧洲人的造型,但是上面的花纹又是非常传统的中国的花纹。由此又一次可以看到这样的沟通和交流,就是中国工艺吸收外国的技术,同时又增加了中国传统的趣味,然后再一次回到西方市场,很有趣。广珐琅其实就是最早的Global product(全球产品)。

陆鹏亮正在巡视展品。作者供图

        这次展览的爆款,是一个蝴蝶形的盒子。这个盒子本身做成了一个蝴蝶,两个盖子是翅膀,是可以打开的。大都会博物馆的制作团队做了一个架子,把它架在固定的位置,可以看到翅膀的颜色,却看不到架子。因为架子架住了翅膀,才让观众看到半拍半合的状态,本身是完全可以盖住的。这个器皿本身是干什么用的呢?这是早年的一个墨水盒。以前是用蘸水笔,一边放墨水,一边是沙盒,是快干的,现在大家都不用了。这个盒子中间有点淘气、调皮的画法,画了像毛毛虫一样的中心,还有个蝴蝶的脸,是一个非常风趣的一个东西。

        这个彩盒一经在大都会博物馆的社交媒体上发布,就引爆了观众的热情,吸引了大量粉丝的关注,大家惊叹于设计的巧妙和色彩的丰富,都认为丝毫不逊色于现在的奢侈品,几百年前的中国文物变成了当代的潮品。为此,大都会博物馆正在考虑把这件器物做成文创产品,让更多人能拥有它。

        从陆鹏亮的介绍可以看到,珐琅是一种外来技术,它给中国带来的是可以渲染的画法,为中国讲述了外国故事;但是中国又赋予了它很多新的内涵,使用了很多传统文化的纹样、器型,在接收外来的文化影响的同时,又返销给欧洲,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历史上,珐琅让中外文明交流绽放出了瑰丽的花朵;如今,珐琅继续向世界讲述着多姿多彩的中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