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看过的光影 台湾影视里的饮食男女

撰稿:赵灵儿

        李安的《饮食男女》开场,郎雄饰演的老朱师傅在厨房里忙碌。
        刀起刀落,鱼肉分离。热油滚沸,葱姜爆香。蒸笼层叠,雾气氤氲。镜头不慌不忙地跟随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切、剁、煎、炒,一道道菜肴在烟火气中诞生。这不仅仅是做饭,这是仪式。是语言。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们说不出口的爱。

电影《饮食男女》剧照

        这个长达六分钟的段落,没有对白,只有锅碗瓢盆的交响。却让无数观众看得入神,甚至流泪。
        为什么?
        因为台湾影视总懂得在最平凡的日常里,捕捉生命的温度。一桌菜、一条街、一场雨、一个眼神,都可能成为情感的容器。过去数十年,这座岛屿上诞生的光影作品,构成了华语世界独特的精神图景。它们不追求宏大叙事的震撼,却在细微处击中人心;不刻意煽情造作,反而让真实的力量涌动。

电影《饮食男女》剧照

        从1980年代侯孝贤、杨德昌掀起的”新电影”浪潮,到千禧年之交李安、蔡明亮的人文探索,再到新世纪《海角七号》《我们与恶的距离》对当代议题的挖掘——台湾影视始终保持着某种珍贵的品质。那是对普通人的尊重,对生活质感的执着,对人性复杂度的诚实书写。
        镜头里的台湾,有烟火,有诗意,有痛楚,也有希望。这些故事,滋养了好几代华人的精神世界。

电影《饮食男女》剧照

新电影浪潮:凝视日常的诗意
        1982年。台湾电影工业正陷入困境,商业片粗制滥造,观众大量流失。
        就在这一年,几位年轻导演拍出了《光阴的故事》等作品。一种全新的电影语言悄然诞生——没有明星,没有戏剧冲突,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的只是缓慢流淌的时光,真实呼吸的生命,以及对土地与记忆的深情凝视。

电影《光阴的故事》剧照

        这就是”台湾新电影”。
        侯孝贤的镜头,有种魔力。
        《童年往事》里,他用固定长镜头拍摄一个眷村家庭的日常。祖母坐在门口剥豆子,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父亲咳嗽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镜头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时间在画面里缓缓流动,生活的质地纤毫毕现。没有配乐渲染情绪,没有特写强调重点,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你真的坐在那个年代的某个角落,目睹着别人家的故事。

电影《童年往事》日本版海报

        《恋恋风尘》更是把这种美学推向极致。乡村少年阿远去城里当兵,女友阿云留在家乡。两人的爱情就在漫长的等待、简短的书信、偶尔的探亲中缓慢发酵,又悄然变质。侯孝贤不给你戏剧化的背叛场面,不给你撕心裂肺的对质。
        他只是让你看见:阿云嫁人了,阿远在火车上默默流泪。就这样。

电影《恋恋风尘》海报

        生活从来不会给你高潮和转折点的提示音。它只是这样发生了,然后你继续活下去。侯孝贤的电影就像一位老人在讲述往事——不紧不慢,偶尔停顿,细节丰富,情感内敛。那些被他镜头记住的台湾乡村、眷村、矿村,那些在历史缝隙中生长的普通人,都成了时光的标本。不是被制作成精美的琥珀,而是像发黄的老照片,带着岁月的气息,真实得触手可及。

台湾导演侯孝贤(图/CNSphoto)

台湾导演杨德昌(图/Wikimedia Commons)

        如果说侯孝贤是诗人,杨德昌就是解剖师。
        同样是长镜头,侯孝贤用来怀旧,杨德昌用来审视。他的镜头冷静、克制、锋利,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开城市表皮,暴露出底下复杂的神经和血管。
        《一一》是杨德昌的巅峰之作。一个台北中产家庭,三代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丈夫NJ在事业瓶颈中怀念初恋,妻子敏敏在宗教中寻找意义,女儿婷婷经历初恋和愧疚,儿子洋洋用相机拍摄”人们看不到的另一半”。杨德昌用群像叙事,把每个人的故事编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完整的人生图景。

电影《一一》海报

        这部电影有个著名的构图:一家人分散在房子的不同空间,被墙壁和门框分隔开来。明明住在一起,却各自孤独。
        杨德昌总是这样,用视觉语言说话。他的电影里很少煽情的配乐,很少主观化的特写,但每个镜头都经过精心设计,每个构图都暗含深意。他相信观众的智慧,不需要把情绪喂到嘴边,只需要呈现,让你自己去感受、去思考。
        有人说杨德昌的电影”冷”。确实冷。但这种冷,是清醒的冷,是诚实的冷。他不给你虚  假的温暖,不制造廉价的希望。他只是把人生的复杂性和残酷性摆在你面前,让你直视它。
        这种勇气,在华语影坛稀缺。

 

电视剧《包青天》海报

陪伴一代人成长的记忆
        说起台湾影视,不能只谈电影。电视剧才是真正进入千家万户的媒介,承载着两岸三地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1993年,《包青天》在台湾首播。
        金超群饰演的包拯,何家劲饰演的展昭,迅速成为经典形象。那句”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那个月牙形的印记,那三口传说中的铡刀——虎头铡、龙头铡、狗头铡,成了整整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每个案件都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有冤屈,有真相,有反转。正义也许会迟到,但包青天绝不会让它缺席。这种朴素的价值观,这种对清官的渴望,触动了华人世界共同的文化心理。

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海报

        《新白娘子传奇》更是现象级的存在。赵雅芝和叶童演绎的人妖绝恋,优美、凄婉、荡气回肠。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跨越种族界限,对抗世俗偏见,挑战天条禁令。那首《千年等一回》,唱出了东方式爱情的执着与悲壮。
        “西湖美景三月天呐,春雨如酒柳如烟呐……”
        旋律一响起,无数人跟着哼唱。这部剧不仅在两岸三地热播,还影响了东南亚、日韩等地。它证明了优秀的传统文化题材,可以超越地域和时代,引发普遍共鸣。
        这些古装剧的成功,不在于制作多精良——以今天的标准看,布景和特效都很简陋。关键在于它们讲述的是中华文化共有的精神内核:忠孝节义、因果报应、善恶有报。这些价值观深植于文化基因,所以能引发集体记忆的共振。

电视剧《流星花园》海报

        2001年,《流星花园》横空出世。
        F4组合、杉菜的励志爱情、豪门恩怨的狗血剧情,掀起亚洲偶像剧狂潮。这部剧的影响力超越了作品本身,它开启了一个时代——台湾偶像剧的黄金十年。

电视剧《薰衣草》

        《恶作剧之吻》《命中注定我爱你》《王子变青蛙》《薰衣草》……一部部甜蜜青春剧诞生,陪伴无数人度过青春期。这些剧有共同特点:平凡女孩遇上优秀男孩,经历误会、考验,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很多人嘲笑台湾偶像剧”玛丽苏””杰克苏”,剧情套路老旧。但不可否认,它们确实给观众带来了快乐。而且,台湾偶像剧有自己的气质——不同于韩剧的精致唯美,不同于日剧的现实残酷,台湾偶像剧是轻盈的、温暖的、带着点小幽默的。
        它们从不遮掩自己的类型片本质。但在甜蜜糖衣下,也会讨论职场压力、阶层差异、女性独立等议题。《命中注定我爱你》里的陈欣怡,是个”便利贴女孩”,随叫随到,毫无存在感。但故事讲的正是她如何找到自我价值,如何从讨好型人格中挣脱。这不只是灰姑娘的童话,也是现代女性的成长寓言。
        这些偶像剧陪伴了一代人的青春,也输出了台湾流行文化的软实力。即使今天市场格局已变,但那些经典桥段、那些主题曲、那些笑中带泪的情节,仍是许多人心中的”白月光”。

电视剧《命中注定我爱你》

新世纪的人性探索
        千禧年后,台湾影视进入新的阶段。市场更加多元,题材更加大胆,社会议题得到更深入的探讨。
        2008年,《海角七号》创造奇迹。
        这部小成本电影,讲述屏东恒春小镇青年组建乐队的故事。没有大明星,没有炫目特效,只有真诚的故事和动听的歌曲。它唤醒了台湾观众对本土电影的热情,也让人看到:台湾电影可以在商业和艺术间找到平衡点。

电影《海角七号》剧照

        导演魏德圣用通俗的类型片框架,包裹着对家乡的深情。片中的”国境之南”,既是地理位置,也是心理状态——那些被遗忘的小镇,那些怀才不遇的年轻人,那些说不出口的梦想,都在音乐中被照亮。
        影片高潮,乐队在海滩音乐会上演出。所有矛盾都被化解,所有情感都被释放。这不是现实主义,这是理想主义。但正是这种理想主义,给了人们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海报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则是另一种成功。九把刀把自己的青春记忆搬上银幕,那些中学时代的幼稚、冲动、勇敢、遗憾,引发了无数人的共鸣。沈佳宜成了”初恋”的代名词,那场大雨中的表白,成了经典场景。
        这部片的成功不在于多原创,而在于多真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沈佳宜”,每个人都有没能在一起的遗憾。电影让你重温那段青春,也让你和解——原来,得不到也可以是一种美好。

《我们与恶的距离》海报

        2019年,《我们与恶的距离》播出,引发社会讨论。
        随机杀人案、媒体伦理、精神疾病、死刑存废、被害者家属权益……编剧吕莳媛把一系列尖锐议题编织进十集剧情。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痛苦,没有绝对的善恶,只有人性的复杂。
        最震撼的是那个核心追问:我们与恶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凶手的父母无辜吗?辩护律师冷血吗?媒体从业者麻木吗?精神病患危险吗?每个问题都没有简单答案。剧集不提供标准答案,只是把问题撕开,让你看见伤口。让你思考,让你痛苦,然后——也许——让你对他人多一点理解,对世界多一点包容。
        “无人是局外人。”这句台词,道出了剧集的核心关怀。这部剧的成功,不仅在于题材的大胆,更在于叙事的成熟。它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说教,没有简单地批判或歌颂,而是呈现多元视角,让观众自己思考、判断。这种对观众智慧的信任,对议题复杂度的尊重,正是台湾影视人文关怀的体现。

 

电影《恋恋风尘》剧照

 小人物的大世界:台湾影视的底色
        回顾台湾影视数十年历程,会发现一条清晰的脉络:对普通人的持续关注。
        无论是侯孝贤镜头下的矿工,杨德昌电影里的中产阶级,李安故事中的家庭,蔡明亮笔下的边缘人,还是各种电视剧里的市井人物——台湾影视始终把镜头对准小人物,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呈现他们的挣扎与坚韧。
        这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平视的尊重。
        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小吃摊的人情冷暖,公寓楼里的邻里关系,出租车上的闲聊,夜市摊位前的徘徊——这些琐碎的日常,在台湾导演眼中,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因为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生活的质地;正是这些小人物,撑起了社会的骨架。
        他们拍摄弱势群体时,带着温柔。外籍劳工、身心障碍者、同性恋群体、单亲家庭、失业者、老年人……这些在主流视野中被边缘化的人,在台湾影视作品里,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尊严、自己的生命力。创作者不把他们的困境当作猎奇的素材,而是试图理解、呈现、唤起共情。
        这种人文关怀,是台湾影视最珍贵的品质。它不追求视觉奇观,不制造虚假高潮,不贩卖廉价感动。它只是诚实地讲述: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不完美,有缺陷,充满无奈,但依然值得被记录,被看见,被铭记。
        在柴米油盐中,他们发现生命的诗意。在平凡日常里,他们挖掘人性的深度。
        更重要的是,台湾影视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看待生活的角度——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而是复杂、暧昧、需要理解的灰色地带。它们告诉我们:世界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人性不是只有善良和邪恶,生活不是只有成功和失败。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活在这些极端之间,在矛盾中挣扎,在选择中犹豫,在妥协中前行。
        这就是台湾影视的底色——温暖而不滥情,批判而不绝望,现实而不冰冷。

 

台湾导演李安(图/CNSphoto)

镜头内外的文化传承
        李安在奥斯卡颁奖礼上说:”我一直在尝试用电影连接东方和西方。”
        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也概括了台湾影视的文化使命。
        多元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形成独特的文化景观。这种多元性,成了台湾影视的优势:它既保留着传统中华文化的精髓——家庭伦理、人情世故、含蓄内敛,又吸收了现代文明的价值——个人主义、平等意识、开放心态。

电影《喜宴》剧照

        所以台湾影视能够在传统与现代间自如切换。《饮食男女》里,传统父权和女性独立并存;《喜宴》中,儒家孝道和同性权益对话;《我们与恶的距离》融合了东方的关系伦理和西方的法律精神。这种文化杂糅,不是简单拼贴,而是深度融合,创造出新的表达方式。
        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台湾影视提供了一种创新的可能性。它证明:传统文化不是僵化的,它可以吸收新元素,可以回应新问题,可以用新形式呈现。那些古老的智慧——中庸之道、以柔克刚、和而不同——在当代故事里依然有生命力。关键在于,不是生硬地说教,而是自然地融入叙事,让观众在共鸣中领悟。

《我们与恶的距离》剧照

        这些光影故事,滋养了华语世界的精神生活。它们给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看待生活的角度,告诉我们普通人的故事值得被讲述,小人物的情感值得被尊重,边缘人的困境值得被看见。
        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台湾影视坚持着某种”慢”的美学。侯孝贤的长镜头提醒我们:放慢脚步,感受时间的流动。蔡明亮的极简叙事告诉我们:留白也是一种表达。杨德昌的冷静克制教导我们:不要急于下判断,多看、多想、多理解。
        下一个时代,台湾影视会讲述怎样的故事?
        也许会有更先进的技术,更大胆的题材,更国际化的视野。但我们期待的,是那些不变的东西——对人的关注,对生活的热爱,对真实的追求。只要这些核心价值还在,无论形式如何变化,台湾影视都会继续照亮我们共同的精神世界。

电影《饮食男女》剧照

        就像《饮食男女》里,老朱师傅最后对女儿说:”其实,一个人不怕老,就怕心老。”
        镜头内外,都是饮食男女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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