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世界音乐语言唱响中国故事 女中音歌唱家杨光的艺术人生

采访、撰稿:郭燕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一个普通家属院里,每当傍晚降临,楼道里常会听到一阵年轻、悠扬的歌声。这不是哪个剧团的演出排练,也不是收音机里的歌曲,而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歌唱。她叫杨光,穿着最喜欢的裙子,两手握在胸前,学着歌唱家的台风,有模有样地唱着……
        “有一次停电,我在家唱关牧村老师的《多情的土地》,全家属院都安静了,楼道里的邻居们有的连做饭的煤气灶都忘关了,他们跑出来问:‘不是停电了吗?这是谁家还在放广播?’”杨光回忆时笑着说,“后来我妈说是闺女在家唱歌呢,你们就是她的观众,就当‘每周一歌’听听吧……”
        那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在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钢琴和练声房的童年里,杨光用唱歌表达她对生活的热爱,这也是她与世界建立联系的美妙方式。

女中音歌唱家杨光。受访者供图

从家属院到茱莉亚音乐中心
        杨光出生于北京,父母都是忙碌的医务工作者,家中没有任何音乐背景。“我家连个识谱的人都找不到。”她风趣地说。但命运有时就像收音机里飘出的旋律,悄无声息地改变人生的频道。谁也说不清,是哪一个深夜的电波唤醒了她体内的共鸣。
        唱歌对杨光来说,并非“象牙塔”的熏陶,而是一种生活本能。“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听磁带、模仿歌唱家。”洪亮的嗓音,毫不费力的清唱,让邻里街坊早早封她是“小百灵”。“那是一个没有音乐教育、也没有启蒙老师的年代,只有收音机和一个对唱歌本能热爱的孩子。”杨光说:“所以那不叫学习,只是模仿。我甚至连五线谱都不会,但听几遍就能唱得八九不离十。”
        然而,当这个孩子真正表达出想走音乐道路的愿望时,却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唱歌是不务正业,唱歌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杨光说。但青春期的叛逆,让杨光决定放弃上大学,转而考进了北京的一所纺织技校。杨光回忆起那段岁月,依然带着一丝畅快,“从那一刻开始,我好像终于获得了自由。”

女中音歌唱家杨光演出剧照。受访者供图

        技校拥有丰富的课余活动。她很快加入了文艺小组,并在工厂组织的歌咏比赛中脱颖而出,从合唱、领唱一路唱成了独唱,一唱成名,成为厂里重点培养的“文艺骨干”。命运的真正转折,出现在一趟平凡的通勤班车上。一次偶然的闲聊中,一位技术员惊讶地问:“你唱歌这么好,怎么不去考音乐学院?”杨光一愣,反问:“唱歌还要上音乐学院?还能上大学?”杨光说:“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唱歌可以成为专业。”于是她开始自学五线谱,跟随声乐老师训练基本功。
        在没有专业背景、没有语言基础的情况下,杨光硬是凭着嗓音天赋、对音乐的执念与努力,考入了中央音乐学院,之后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全额奖学金,进入世界顶级的茱莉亚音乐学院歌剧中心,开始了她的歌剧事业。杨光,是首位同时拿下BBC卡迪夫和多明戈世界歌剧大奖的华人歌唱家。

女中音歌唱家杨光演出剧照。受访者供图

用英文唱中国故事
        杨光回忆起她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学习岁月,语气里带着某种肃穆的敬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唱歌不只是声音的技巧,而是一种文化的表达方式。”对杨光来说,进入世界顶尖的音乐学府,意味着将是一次深刻的文化位移。
        “刚去的时候我压力特别大,周围全是从小在西方系统里训练出来的歌唱家,他们对歌剧的理解、对语言的把握都非常自然、精准。而我,还在适应用意大利文、德文、英文去塑造人物。”她笑说,“那时候我连菜单都不会看,全靠比划。”但她从不畏惧学习,她觉得语言只是形式,而情感才是本质。“唱歌不是朗读,而是传达。当你理解角色内心时,哪怕是外语,听众也会被你打动。”
        2022年,杨光在旧金山歌剧院主演盛宗亮先生的《红楼梦》。这是一部用英语创作、讲述中国经典文学的现代歌剧。杨光回忆说:“当时有人质疑,‘红楼梦’怎么能用英文唱?而我恰恰觉得正因为是红楼梦,所以更要唱出里面的‘人情’。人情,是跨越语言的。”

8月10日,宝尔博物馆,歌唱家杨光在《艺汇东西:王宗贤的中国⾳乐之旅》上登台献唱。李飞 摄

        在歌剧《红楼梦》里,杨光饰演的是薛姨妈。“她的性格其实很复杂——既是慈母,又是旁观者;既隐忍,又精于世故。”杨光说。在这部以全英文演唱、面向国际观众的现代歌剧中,她希望用女中音的音色塑造这个沉默、敏感甚至有点软弱的中年女性。她说:“很多外国观众根本不知道薛姨妈是谁?我就得去思考,怎样用我的声音和肢体,让他们在没有文化背景的前提下,也能感受到她的情感。”
        在杨光看来,语言确实承载文化,但并非唯一通道。尤其在歌剧中,情绪的递进、旋律的呼吸、身体的张力……这些都能超越语言本身,直达情感的核心。“歌剧本身就是一种高度抽象的艺术形式,它能跨越语言。用当代音乐语汇,表达千年前的情感意境。”
        对杨光而言,这不仅是一次技术层面的挑战,更是一次文化身份的确认。“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在唱英文歌剧,但我没有丢掉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的呼吸方式。我只是用更大的声音,把我们的故事唱给世界听。”

歌唱家杨光与作曲家王宗贤(左)正在为《艺汇东西:王宗贤的中国⾳乐之旅》排练。李飞 摄

高贵与共情的美感养成
        杨光经常被问到一个问题:美声是不是太“高高在上”,太不“接地气”了?面对这个偏见,她从不急于辩解,而是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坚持回答:“美声当然不接地气,它接的是‘仙气’。你不需要听懂,只要你听进去,就已经开始理解美声了。”
        在她看来,美声从来不是为了讨好耳朵,而是为了唤醒一种更高层次的感受力。“它追求的是极致的优雅、克制的情绪和纯净的线条感。你听它,就像在一个没有灰尘的空间,像灵魂被擦亮。”杨光很享受、很陶醉的演示:“你得用呼吸去感受它的温度、它的流动、它的形状。它不是存在纸上的符号,也不是死板的技巧,音符它是活在空气里的。”

女中音歌唱家杨光正在接受美华杂志专访。李飞 摄

        她把美声唱法比作红酒——复杂、悠长,需要时间沉淀。“不是所有人都懂红酒,但一旦你真正喝过一口好酒,你的舌头是会记住它的。”她笑说。美声也是一样,不是用来“解释”的艺术,而是用来“感受”的。所以,当她遇到观众说:“我听不懂你唱的是什么?”杨光会温柔地回应:“懂是我的事,你只要去听。艺术家就是那个‘懂’的人,观众只需要打开感官,去体验那份被引导的感动就好。这就是美感的养成。”

歌唱家杨光的快乐生活。受访者供图

艺术是生命的哲学表达
        “艺术,不是用来‘图个乐’,它属于人类精神世界,是哲学的范畴。”在杨光看来,真正的艺术,是对生死、爱恨、宿命、轮回的沉思与升华,是人类用声音、文字、结构与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她回忆起自己早年在工厂从事群众文艺演出,热闹、热情,但与后来接受高等音乐教育所触及的精神世界,几乎是两个维度。“我不是贬低群众文艺,它有它的社会价值。但高雅艺术,讲的是更深层的、不可简化的美学与思想,是美的哲学。”杨光说。

歌唱家杨光的快乐生活。受访者供图

        在中央音乐学院的求学经历,改变了杨光的艺术方向,也奠定了她精神世界的坐标。“我特别感恩我的老师们。他们给我的不仅是唱法上的指导,而是‘如何与经典作品对话’的能力。”杨光回忆说,老师们从不急于让学生“出成绩”,而是反复教导要理解音乐背后的情感与逻辑,理解文本与音符是一种思想的语言。“我的老师们,在他们那个年代,艺术起点非常高。他们的坚持和修养告诉我,艺术不是技能,是修行。”所以,杨光也始终坚持,艺术教育的真正目标,不是培养表演者,而是唤醒感受力。
        “我常对学生说,你唱一个高音,观众鼓掌,那是刺激;但如果你唱一句普通旋律,观众湿了眼眶,那才是感动。”杨光说,“就像是一场生命修行,也是一种自我净化的过程。这棵艺术之树,可以庇荫一代人。它改变我的命运,也提升了我的生命质量。”她希望,自己也能像当年她的老师们那样,在某一位学生心中,种下一颗关于“美”和“深度”的种子。

歌唱家杨光的快乐生活。受访者供图

        如今的杨光,既是世界舞台的艺术家,也是年轻学子的导师。面对信息快餐化的时代,她直言不讳:“艺术是慢的,是内化后的产物。”她呼吁音乐教育的重新审视:不只是技术训练,更要从人文素养和美学修养培养“完整的人”。她始终相信,真正的艺术能让人慢下来、沉下来、清澈下来。“你会发现,有些声音不是从喉咙出来的,是从灵魂流淌的。我没想过改变世界,但我想让声音在世界里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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