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泽:拙笔生花
记者:宋春丹
9月13日,徐悲鸿的爱徒、中央美术学院奠基人之一戴泽在北京病逝。至此,最后一位与齐白石、徐悲鸿、陈之佛、傅抱石等书画大师都有过亲密交往,被称为 20世纪中国美术史“活化石”的101岁老人走了。
作为一位写实主义画家,戴泽一生追随徐悲鸿。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曾说,在某种程度上戴泽是徐悲鸿的衣钵传人,也是其艺术思想的实践者与坚定捍卫者。
晚年戴泽。 图/戴泽艺术工作室微信公号
名师云集的中大艺术系
1942年,自幼喜爱绘画的戴泽报考了重庆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艺术学系西画科。
考题是画半面维纳斯头像。他从没见过石膏像,没画过素描,甚至没见过油画,对著名画家几乎一无所知。结果,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
艺术学系一年级在中大柏溪分校上课,启蒙老师是曾留学法国的黄显之。他在评讲学生习作时,总是看有没有“情调”,戴泽的画经常被他肯定为“蛮有情调”。
二年级时,他们从柏溪分校返回沙坪坝本部,在松林坡小房里上课。费成武讲透视学,许世祺讲解剖学,陈之佛讲西洋艺术史,傅抱石讲中国美术史,谢稚柳讲勾勒,秦宣夫讲构图。
戴泽说,自己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这么多好老师,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往往一句话就令人受益终生。
对戴泽影响最大的是徐悲鸿。那时徐悲鸿赴印度讲学后重返中大任教,应学生会之邀作讲座,阶梯大教室里里外外挤满了学生。
徐悲鸿出了一道题:黄桷树下四川人。他说,诸位中有许多是四川人,非四川人也入川几年了,黄桷树为四川抬头可见的大树,如果画不出,那就是因为只知临摹而不注意观察现实生活。还有,四川人穿长衫,打包头和赤脚,这在外省是没有的,为什么不去表现这些呢?他要大家不要沉浸在画谱中,舍本逐末,要随身携带速写本,用心去观察、描绘真实的世界。这对戴泽来说是写实艺术观的启蒙,终身难忘。
他正式成为徐悲鸿的弟子是在大学四年级,徐悲鸿在中大艺术系培育了严谨的写实画风,戴泽成为他最赏识的学生之一。
韦启美是戴泽的同学兼室友,后来又做了一辈子同事和邻居,是终生至交。在韦启美眼里,戴泽是一位“自然的描摹者”。
从走进艺术之门的第一天起,戴泽便是自然的忠实学生。他觉得随意变形是对自然的亵渎,过多的加工是对自己感情的扭曲,在作品中滥用感情则难免虚假。他喜欢画家安格尔的一句话:“我首先热爱的是真实,我认为美只存在于真实之中;但要把美隐藏在真实之中。”
70年代初戴泽在报纸上所绘的水粉画,后展出时被命名为《报纸上的花》。
1946年,北平艺专和北平美术工作者协会同仁摄于北平艺专。一排右起:右一戴泽,右三齐白石,右四徐悲鸿。 图/戴泽艺术工作室微信公号
“北平这个地方还是很值得画的”
1946年,24岁的戴泽修完四年课程,随学校回迁南京。在找工作无着之际,他接到徐悲鸿的邀请,到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任助教。
他带着一叠写生小画和两筒油画白色颜料来到北平。那时学校还没开学,徐悲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抓紧时间画画,“北平这个地方还是很值得画的”。
从此,戴泽一有空就在街上用水彩画速写。到北平艺专的第一年,他就创作了《乞丐》《艾中信》《老佟和列宁》《东总布胡同》《窗外》等作品,其中《乞丐》和《东总布胡同》参加了北平艺专、北平美术作家协会、中国美术学院联合举办的画展,使他在北平美术界初露头角。
1948年9月,徐悲鸿让戴泽创作一件作品,用作教学示范。那时北平大街上跑着很多从郊区来的马车,戴泽觉得中国的希望就在这些拥有马车的农民身上。他就创作了《马车夫》,以具象写实的手法塑造了一个黄皮肤、黑棉袄的朴实憨厚的北方农民,体现了解放前北方农民的日常生活。
徐悲鸿对这幅画大为赞赏,他还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自豪地说,戴泽、韦启美这两位在画展中大显身手的年轻画家是他发掘出来的,戴泽的《马车夫》等画作色彩明朗丰富,“皆许其前程远大”。
新中国成立后,戴泽两次参加土改工作队,创作了表现土改的油画《农民小组会》。1950年,他又创作了油画《和平签名》,描绘了北京老百姓响应政府号召签名支持世界和平运动的场景。《和平签名》与《马车夫》都被选入“中国艺术展览会”,前往苏联、民主德国和波兰巡展一年。
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尚辉曾撰文说,这几幅作品的可贵在于,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际,那些普通淳朴的平民形象中深蕴着一种时代变迁,这种形象被画家捕捉到了。在艺术语言上,这些油画也属于那个独特年代生产的“土油画”。与留欧派不同,戴泽学得的油画具有某些本土特质,这种并不完全洋派的光色处理和显得有些“笨拙”的本土性反倒成为一种鲜明的时代印记,这是后世难以复制的一种艺术真诚。
戴泽自画像,1946年。
徐派画家的悲欣
1949年,靳尚谊入读北平艺专,戴泽是其素描课老师。
靳尚谊回忆,二年级时,北平艺专改成了中央美术学院,当时戴泽是素描教研组的青年教员,很受时任院长徐悲鸿的器重。
靳尚谊认为,戴泽的素描基础扎实,为人低调、话不多,他的画也是这种朴素风格,人物造型准确含蓄,色彩厚重沉稳,画面多有一种安定沉静的氛围。
1953年9月,徐悲鸿突发脑溢血病逝,年仅58岁。
在当时学习苏联的背景下,中央美院越来越偏向苏联素描、油画教学体系。1955年至1957年,苏联油画家马克西莫夫在学校举办油画训练班,此后徐派写实体系和苏派写实体系发生了某种抵触。
随着苏联油画及创作方法受到追捧,徐悲鸿开创的欧洲写实主义学派遭受冷遇。戴泽在美院的教学地位越来越边缘,但他继续沿用徐派色彩语言,没有丝毫向苏派靠拢之意。
1964年,美院教学活动基本停止,戴泽也被调到徐悲鸿纪念馆。“文革”中,他进过牛棚,下放劳动过。70年代初,他被调回北京,参加了历史博物馆的历史画和国务院宾馆绘画组的宾馆画创作。
1978年,戴泽在创作《画家徐悲鸿》肖像时迎来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后,印象派开始流行,印象派前的传统油画色彩被讥为“酱油色”,但戴泽依然故我。
韦启美认为,戴泽的不少静物画色彩显然是脱胎于“酱油色”,但沉着而不滞涩,生动而又冷静,有种真实的质感。
靳尚谊的学生杨飞云在中央美院油画系工作时,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戴泽在这里画画。一些人认为他的画风老旧,但是随着艺术阅历的增长,杨飞云逐渐认识到,戴泽的画中有艺术最核心的价值:用直接而朴素的方式去表达人类心灵以及心灵对美好事物的感动。
戴泽在教书生涯中发现一个规律,凡是不听他话的学生,一个比一个有成就,但他觉得很开心。他说,一个好的老师只是帮助学生认识自我的工具,好的画家一生都是在画他自己。艺术是自由的,要表达真实,一旦思想自由了,艺术教育的春天也就真正到来了。
50年代的戴泽。 图/戴泽艺术工作室微信公号
《马车夫》稿,纸本素描,1946年。 图/戴泽艺术工作室微信公号
“只是求其自然而已”
1987年,戴泽从中央美院退休,但仍主持中央美院“徐悲鸿画室”教学工作。
他保持着每天至少6小时的作画时间。晚年腿脚不便,他就对窗作画,静静地画他所看到的。画中并没有太多寓意,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和情绪起伏。
他说,用这样一种疏离、淡漠的态度来描绘日常生活。看起来自己关心的是光影、空间等技术上的细节,其实更多的是“某种更深沉而不明确的东西”。他很赞成美国汉学家、艺术史专家高居翰所说的,那是一种经常在中国早期文学艺术中出现的,对时光悠忽无常本质的强烈感受。
他在油画和水彩之外,又发现了水墨画的广阔天地。在他晚年的作品里,中国的元素与西方的技法融合得较多。他学习的是西方绘画理论体系,但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染。
2016年,他因视力原因搁笔。他的艺术创作生涯长达74年,创作了数千件油画、水彩、素描、彩墨作品。他感叹,回头去看,风流人物俱往矣,只留下一幅幅时代现场的写生。他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只有心中的记忆,最美的画,应该是画在时间之上的。
因为生性低调,戴泽多年来有大量画作从未示人,大部分是花卉作品。2017年,95岁的戴泽出版了画册《花木集》,集结了52幅从未公开出版的花木题材画作。同时,他的画展“大朴者说,拙笔生花——戴泽作品展”也在北京展出,创作时间横跨70年。
2020年,98岁的戴泽住院。他翻开画册,李斛、韦启美、梁玉龙、卢开祥……许多故人都走了,他觉得自己也该去了,“现在好像是灵魂回来了”。
2018年,戴泽写了一封信,遥寄恩师徐悲鸿:“泽以先生之教诲,传于历届央美之学生,如做人,如作画,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泽对过去无后悔,对现在很满意,对将来不指望,泽随潮流来,随潮流去,离潮流是自讨苦吃,顺乎自然,心平气和。感谢天地之恩惠,感谢泽接触到的人们,他们对我真好。”
(本文参考了戴泽的《花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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