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29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以6比3的决定性多数，裁定哈佛大学和北卡罗来纳大学在录取学生中考虑种族因素违宪。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表示，长期以来，“大学错误地得出结论，个人身份的试金石不是克服挑战、技能培养或经验教训，而是他们的肤色。我们的宪法历史容不得这种选择。”
天时地利人和带来历史性胜利
采访、撰稿：萧东
充满争议的平权历史
这项判决也意味着，在美国施行了数十年的平权行动及其争议画上句号。上世纪六十年代， 美国民权运动风起云涌。 1961年3月6日，约翰·肯尼迪总统第一次明确要求联邦政府实施“肯定性措施”（affirmative action，AA，中文后被意译为平权行动或平权法案）。肯尼迪遇刺后，他的继任者林登·B·约翰逊继续推动通过了《1964年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旨在消除种族、肤色、宗教、性别或国籍等方面的歧视，确保所有公民在公共场所和雇佣方面都能享有平等的权利。
《民权法案》的通过标志着美国民权运动的历史性进展。但平权行动逐渐演化出了种族配额制, 或种族优先制。一些学校在招生中开始推行种族配额制度，引起了强烈反弹。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这是针对特定族裔的新的种族歧视，或者说是“反向歧视”，有违民权法案的初衷。一些州开始行动起来。1996年加州通过了著名的209提案，也叫加州民权提案。该提案禁止州政府在公务员招募、公共服务合同签订和公共教育中考虑种族、性别和族群因素。加州于是成为全美第一个禁止公立大学以种族因素为录取标准之一的州。
值得一提的是，209法案的主要推动者，加大校董康纳利（Ward Connerly）本人就是一个非裔。康纳利认为，平权法案导致白人和亚裔学生受到了歧视，以歧视来反对歧视是错误的，会造成美国的分裂。在加州209提案通过后，全美随即有佛州、密执安州等八个州跟进。而这九个州之外的州还是实行平权法案。因此，平权法案在全美范围的存废之战也在延烧，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先后出现三起重要判例，最终结果均只有一票之差，可见大法官之间也存在根本性分歧。自由派大法官支持“平权行动”，保守派大法官则反对。由于两派势均力敌，其判决也是左右逢源，给对方留有空间。直到在特朗普任上，接连任命了三名保守派大法官，以致保守派在最高法院的9个席位中占据6席，也终于等来了一举推翻“平权行动”的机会。
1964 年 7 月 2 日 ，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 (Lyndon B. Johnson) 在白宫东厅签署《1964年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 of 1964）。 图/Newscom
华人的“种族的小问题”
在早期围绕平权法案的激烈角逐中，并没有出现华人的身影。但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亚裔是平权法案的受害者。一些专家、记者的调查和研究结果也表明，常青藤学校及其他名校在入学申请流程中长期、持续和系统化地歧视亚裔申请学生。
2005年，曾获普利策新闻奖的前《华尔街日报》记者丹尼尔·戈尔登（Daniel Golden）出版了《入学的代价》一书。该书记录了亚裔美国人在招生过程中遭受的歧视。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家托马斯·埃斯彭沙德（Thomas Espenshade）在2009年出版了《不再分离，尚未平等》一书。他指出“为了获得精英大学的平等考虑，亚裔美国人在SAT考试中必须比白人高出140分，比西班牙裔高出280分，比非裔美国人高出450分（总分1600分）。”
罗恩·安兹（Ron Unz）是哈佛大学的毕业生。2013年12月，他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用统计证据表明，哈佛的亚裔学生入学率逐年下降，从1993年的20.6％下降到过去大部分时间的16.5％左右。而在同一时期，美国的大学入学年龄段亚裔人口大约翻了一番。与此相对照，加州理工学院采用严格的种族中立入学政策，其亚裔学生的入学率几乎与亚裔人口增长相吻合。
亚裔有着“哑裔”的标签，而在近年，越来越多的华裔和亚裔学生站了出来。其中，以2012年的旧金山湾区华裔少年王孜立（Michael Wang）和今年佛州的亚裔18岁考生Jon Wang为代表 。
2021年1月，一部名为《再加把劲》（Try Harder) 的纪录片上映。华裔女导演林立仁（Debbie Lum）聚焦旧金山最为古老和著名的公立高中——洛威尔高中（Lowell High School），该校大部分学生是华裔或其他亚裔。纪录片记录了他们为上一所心仪学校的巨大付出以及挣扎。剧中有这样的对白：“看看这些常春藤盟校，你有时候发现即使你条件都符合了你也进不去，因为在很多情况下，这和一个叫种族的小问题有关。”
2018 年 10 月 15 日，哈佛案正式开庭审理，示威者在波士顿John Joseph Moakley联邦法院前举标语抗议。 图/Newscom
天时地利人和促成变革
废除平权法运动延续数十年，但都功亏一篑。而这次的成功，首先是得益于加州抗议SCA5运动。SCA5是由加州参议员赫南德兹（Ed Hernandez）在2012年推出的一项提案，旨在限制亚裔学生入学比例，提高非裔和拉美裔的入学率。这一提案被披露后，激怒了加州的亚裔家长。在强大的亚裔社区压力下，原来支持该法案的三名华裔民主党参议员改变立场，迫使该法案被搁置。
这是亚裔在教育维权方面第一次大规模草根运动，也催生了华人申诉哈佛行动。2014年，趁着抗议SCA5胜利的余波，借助王孜立投诉藤校事件，作家赵宇空等认为，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孤军作战。于是开始“串联”，呼吁亚裔组织支持王孜立。赵宇空与欧阳了寒博士、李春燕教授三人发起成立了美国亚裔教育联盟（AACE），他担任主席。
2014年春天，加州亚裔反SCA5运动被保守派活动人士布鲁姆（Edward Blum）注意到。他从2008年开始领导“费雪诉得克萨斯大学案”，但在2013年最高法院判决中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看到亚裔群体的呼声后，布鲁姆决定调整战略，加入亚裔争取平等教育权益的抗争。他于2014年中成立“学生公平录取组织（Students for Fair Admissions，SFFA），开始起诉哈佛和北卡大学，并加入了亚裔申诉活动。
SFFA加入是亚裔教育维权的一个历史转折点。布鲁姆带来了亚裔团体急需的法律人才和宝贵的经济资源。他的团队里有美国顶尖律师。而起诉哈佛这所的世界知名大学，费用高达数百万美元。而且他们做了多达15万份的档案调查，掌握大量资料。用赵宇空的话说，SFFA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AACE之后与SFFA联手，呼吁亚裔加入这个起诉。他们很快成立了申诉哈佛组委会。2015年5月15日，正值亚裔传统文化月，组委会到美国国家新闻俱乐部发布了申诉哈佛的新闻。AACE联合了64个包括华裔、印度裔、韩裔和其他亚裔在内的亚裔团体向美国教育部和司法部递交申诉。这是有史以来亚裔组织在教育平权方面所采取的最大规模的联合行动。几天之内，申诉哈佛的行动被全世界主要媒体报道。赵宇空等人的电话被“打爆了”，绝大多数媒体对亚裔孩子遭受的歧视表示同情。
哈佛案2018年10月15日正式开庭。开庭前一天，15个亚裔组织裔14日在波士顿Copley广场举行大规模示威集会活动。包括《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在内的各大美国主流媒体给予了正面的报道。亚裔社团对哈佛大学的联合申诉，在社会舆论这一战场也取得了胜利。2014年，加州几位大学教授做过一个民意调查，称三分之二的亚裔支持“平权法案”。几年之后，这一比例反转。在全美范围内，反对平权法的比例高达80%。
亚裔的活动也得到特朗普政府的支持。从2018年3月开始，AACE多次访问美国教育部，2018年8月，特朗普政府的司法部发表声明，反对哈佛大学对亚裔的入学歧视。
2018年10月14日，波士顿示威集会现场，美国亚裔教育联盟（AACE）联合创始人兼主席赵宇空（左）为保守派活动人士布鲁姆（Edward Blum）颁奖。 图/受访者提供
告赢哈佛是谁的胜利？
事实上，华人内部对平权法案的判决结果，看法不同。美国华人全国委员会主席薛海培写道，对最高法院判决，有十个华人就有十种不同的反应。“有欢欣鼓舞的，也有痛心疾首的，更有五味杂陈或心情复杂的”。他属于“五味杂陈”派。薛海培认为，平权法所追求的多元化，与择优录取所反映出来的平等精神都同样合理。“AA的初衷没有错。华人社区追求平等对待的努力也没有错。”
薛海培认为，美国华人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追求平等待遇的司法抗争历史。其核心就是第十四宪法修正案的“equal protection”平等待遇条款，这可以说是华人的命根子，护身符。他相信，美国社会已有足够的进步，美国高校有足够的善意，美国政府也有足够的政策和资源安排，来帮助受此判决影响的少数族裔学生。
赵宇空当然属于欢欣鼓舞派。在接受《美华》杂志采访时，他说，“非常激动，一生中能为亚裔，为美国的未来尽一点力，我感到非常欣慰。”他说，这次最高法院判决首先是亚裔的胜利。过去，华人学生为了上好大学，必须要有优异成绩，要有突出才艺。这造成不少孩子超负荷，有的患上了抑郁症，身心受到严重伤害。本次判决后，华人孩子就顺利上名校，不会有过多压力；华人不再被视为二等公民。
赵宇空认为，这次最高法院判决，对亚裔而言，其意义堪比130年前（1892）年最高法院关于黄金德案的判决，该判决赋予在美出身者予出身公民权。而这一次使得美国成为一个Color Blind 的社会。赵宇空提到，华人在经济和科技上是强势，但在政治上是弱势。华人应该积极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参与美国社会规则的制定和改变。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美国的胜利。首先，是美国立国精神的回归。美国梦的定义就是每个公民都有平等机会，美国梦的基石就是机会平等。其次，是美国科技发展的利好：亚裔孩子的理工科成绩出类拔萃，是美国能继续领跑世界的人才保障。再有，这是马丁路德金梦想的回归，让美国成为一个不以肤色来判断优劣的国度。”
赵宇空也肯定平权法案的历史性作用，“肯尼迪总统的初衷是非常正确的，但后来被扭曲了。一些族裔成绩落后，根源不在于择优录取。根源在于城市中心的中小学教育严重落后，以及失业率、吸毒率和犯罪率三高。”他举了个例子，芝加哥人生活在枪林弹雨中，毒贩匪帮横行，学生怎么能安心读书？ 政客不去解决这些问题，为了拉选票，在大学录取中搞种族优先，平权法成为政客掩盖失败的创可贴，而亚裔成为替罪羊。
赵宇空也支持多元化，但认为多元化首先是思想的多元化，而非种族的多元化。赵宇空也表示，我们也反对华人教育内卷的风气。他说，教育拔苗助长肯定是不对的，要按美国标准培养孩子，就是综合培养孩子的学习能力，领导才能，社区奉献等。“我们反对的是不顾孩子的身心健康，一味给学生施加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