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子（Janet Yang）是奥斯卡主办方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The Academy of Motion Picture Arts and Sciences）的首位亚裔主席，也是带领中国电影进入美国市场、以及带领美国电影进入中国市场的第一人。
这位好莱坞的杰出亚裔女性代表，在其40多年的电影工作生涯中，曾与众多国内外的一线制作人、导演合作，对太平洋两岸的文化艺术交流做出了不朽的贡献。日前在接受华美银行采访时，杨燕子畅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以及亚裔人士在影视行业面临的契机和挑战。
2024年1月23日，杨燕子在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提名典礼上讲话。图/Newscom
Q：您在很多领域都被认为是先驱级人物。作为当时高中里少有的女学生以及为数不多的亚裔学生，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杨燕子（以下简称杨）：我在犹太人社区长大，在我小的时候，我以为所有的美国人都是犹太人。去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Phillips Exeter Academy）读书后，我第一次遇到了其他亚裔美国人。那是种很新奇的感觉。我真的很怀念那段时光。11年级的时候，我交了一群非常亲密的朋友并与他们一起度过了十分美好的时光。在我的记忆中，这段青春是非常美丽、迷人的，我现在还时常翻看当时的照片。
Q：上次我们见到您是在参加“美国杰出亚裔女性”（Outstanding Asian American Women Who Dared）颁奖典礼上。那么，您对“勇敢女性”（Women Who Dared）的定义是什么？
杨：我认为那些不被传统束缚和拥有人生楷模的女性是真正的勇敢女性。我的母亲就是我的榜样，因为她一直敢于大胆追求梦想，从不畏首畏尾。我母亲在上世纪40年代后期作为一名研究生来到美国学习，准备学成归国。后来，我父母和其他同期的学生失去了政府补贴，生活陷入困境，因此不得不拼命找工作。最后，她在联合国找到了一份工作。
对于我母亲来说，来美国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参加的留学项目，年龄要求是25岁以下，为了能参加，她把自己的年龄少报了两岁。我们一直以为她出生在1919年，但实际上是1917年。她勇于独自乘船横渡太平洋来到美国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家。她的求学路非常坎坷，从长沙到重庆，后来又到了美国……为了学习知识，她一直在他乡克服各式各样的困难。在那个年代，这是非常少见的。
她一直在勇敢地追求新生活。在联合国，她坚持每天穿旗袍上班，成为一名往返于纽约的通勤者，拥有一份非常紧张的工作和生活。与此同时，她抚养孩子，也会经常运动，打网球和太极，打麻将和参加舞会，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的生活非常丰富多彩，我从小就受到她很大的影响。所以在我的认知中，没有什么事情是女人不能做的。
2024年3月10日，杨燕子出席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图/Newscom
Q：您在事业和生活中都取得了很多成就，哪一项成就对您来说最重要？为什么？
杨：我真的很高兴美国建立起了一个真正的亚裔社区。大概是在过去五年左右，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归属感，尤其在娱乐圈里也出现了很多亚裔美国人的身影。除此之外，任何有相同文化意识或希望参与其中的人都可以来到洛杉矶，并立即融入到亚裔社区中。
对我来说，这种感觉不仅仅在洛杉矶能感受到。通过社交媒体，我也可以立即与整个群体建立联系。回想我在中国工作的那段时间，那是在上世纪80年代，以及从北京奥运会开始直到接下来的十年里（2008-2018）。我真的很荣幸能在80年代将中国和美国联系在一起。
我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音译，Steven Spielberg）合作制作了《太阳帝国》（Empire of the Sun）。这是好莱坞与中影的第一次合作，也是一次成功的尝试。它为后来的中美电影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同期，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音译，Bernardo Bertolucci）拍摄了《末代皇帝》（The Last Emperor）。我当时的想法是首先把中国电影带到美国，然后把美国电影带到中国，随后再在中国拍摄、制作由中美电影艺术家参与的电影。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了。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的工作重点有所调整，于是，我汇集了一群在美国的亚裔演员拍摄了《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人生总是有许多第一次尝试。人们有很多机会觉得他们既可以开辟新天地，又可以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社区。在过去，甚至没有“Diversity”（多样性）、“Equity”（公平）、“Inclusion”（包容）等词汇，这些词是近些年才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我所做的纯粹是基于一种直觉。能够把大家汇聚在一起，这种感觉真好。
《太阳帝国》剧照
《喜福会》剧照
Q：正如您刚才所描述的那样，您为亚裔在美国的发展贡献了很多力量。那么，您认为当今亚洲女性在您所处的行业中，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杨：我认为，我们还没有进入到真正的决策层。以娱乐行业为例，高层领导职务目前还缺乏亚裔的身影。纵观各大电影公司的负责人，仍然是以白人为主导，许多其他行业可能也是如此。无论是在硅谷，还是在金融领域，都鲜有女性，尤其是亚洲女性或有色人种女性担任行政管理职位。所以说，女性经常会在事业发展中遇到瓶颈，感觉受到职场天花板的限制。
Q：您毕生都在为亚裔美国人群体付出，为女性提供表达自我的机会，通过百人会（Committee of 100）等社会组织和各方面的努力来连接太平洋两岸。那么，美国影艺学院等机构是如何帮助您实践这一愿景的呢？
杨：不断与各类组织合作会使我们事半功倍。因为许多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层次上做同样的工作。人多力量大，就是这个道理。通过与一个又一个组织合作，借助他们的层层网络，快速有效地扩大影响力。
在影艺学院，我认为我们有一个充满亲和力的亚裔美国人网络，彼此建立了很多横向联系，组成了所谓的社区。如果你认识了社区里的一个成员，你很可能会认识100个甚至1000个社区里的成员。
Q：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亚裔演员在美国的影视作品中崭露头角。您认为这种势头是一种什么信号？我们应如何保持这种势头并向前发展？
杨：我记得三年前，《寄生虫》（Parasite）作为非英语电影第一次获得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的时候，我当时坐在导演奉俊昊（Bong Joon Ho）身后，激动地疯狂尖叫。老实说，我们当时认为这只是个特殊个例。
随后，《摘金奇缘》成为继《喜福会》之后，又一部由亚裔主演的美国电影，大获成功。2023年，《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横扫各大奖项，包括奥斯卡、导演工会奖（Directo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演员工会奖（Screen Actors Guild Awards）、编剧工会奖（Writers Guild of America Award），以及金球奖（Golden Globe Awards）的大部分奖项。
《瞬息全宇宙》最初在西南偏南电影节（South by Southwest Festival）上发布，一炮打响。但最初包括导演和演员都不清楚这部作品究竟能走多远。这是一部非常独特的电影，完全不是奥斯卡评委们熟悉的那种类型。后来这部电影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并入围奥斯卡，获得越来越多权威机构的认可。尽管这种结果是我喜闻乐见的，但我以为这种情况不会再出现。
没想到，2024年我们看到李成真（Lee Sung Jin）、史蒂文·元（音译，Steven Yeun）和黄阿丽（Ali Wong）称霸艾美奖（Emmy Awards）。这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印证了，只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就能成就非凡。这些成就是亚裔社区建设发展的一部分，也是一个好的征兆，因为这些都是世界上最受瞩目的专业奖项。大量的亚洲面孔赢得这些奖项是前所未有的，这显然是一种进步。当然，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能满足于已有的成就。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会一直进步。但我认为总的方向是非常积极的。
《摘金奇缘》剧照
《瞬息全宇宙》剧照
Q：您认为这会给那些想要讲述亚裔故事的人传递一个积极的信号吗？毕竟这些电影不仅广受好评，而且票房也很好。
杨：能传递这个信息是最好的。我自己也会这么做。有很多人跟我说他们对于好莱坞的现状喜闻乐见，包括华裔导演朱浩伟（Jon Chu）。他说，当年《喜福会》激励了他，现在他通过自己的电影来鼓舞别人，并将在夏天出版一本书以期激励更多的人。
我的人生经历仿佛是一场梦。在纽约长岛长大的我原本对好莱坞一无所知，更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会立足于好莱坞。所以说梦想其实很奇妙，榜样的力量是很强大的。现在我认为很多人都敢于梦想，因为我们的身边有很多优秀的榜样。
Q：如今，新科技和新平台为内容创作者创建了更多可以诉说故事的机会。他们也许不需要专业的制作公司就能获得知名度。那么，您对于那些从事内容创作的人才有哪些建议？
杨：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我刚搬到洛杉矶的时候，这个（影视）行业被几个主要的制作公司所垄断，而且等级森严。直到我加入环球影业，我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让我走进了这个圈子。
现在，大多数人都不会有我当年那样的想法了。这个行业正处于巨大的转型期，无论是个体还是公司，其实都很脆弱。随着网络直播平台的走红，那些一直处于行业顶端的大型制作公司和风光无限的制片人都面临着许多挑战。现在的好莱坞更像是一个公平的赛场，没有背景的人也可以参加，它的壁垒比以前少得多。它不再像是一个会员制俱乐部，而更像是一个艺术家的社区。在这个群体中，人们会不断发掘别出心裁且与众不同的想法和声音，而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所以为更多的新人提供了机会。
2023年3月12日，杨燕子在第95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图/Newscom
Q：您见证了这个行业的起起伏伏。在遇到坎坷时，您总是能随机应变，从容克服这些挑战，同时还影响和帮助了很多人。可以请您给其他亚洲女性或那些想在影视行业发展的人分享一些建议吗？
杨：进入影视行业的动力应该是对这一行业的热情，而不是对名利的追求。这是一条变幻莫测的道路，你必须热爱这段旅程。正如大家所讲的，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这条道路上会遭遇很多挫败、不确定性，在创意上难免会产生争论，还有资金的问题。
这个行业的一大特点就是随时都在变化。有人曾经说过的，这是一份糟糕的工作，但却是一种美好的生活，因为每天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项目也都不尽相同。你每天都要处理不同的问题。所以如果你有一颗永不停歇、充满好奇的心，那就太好了，因为在这个行业中，你每天都在探索新领域，学习新知识，解决新问题。
另外，在这个行业，工作和生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我在生活中所做的每件事都可能对工作有所帮助。你会认识许多人，去到不同的地方。一定要保持好奇心。我很感激这种生活，尽管有时会感到伤心又充满不确定性，但回报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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