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稿｜徐立青
欣彤2020年从亚马逊跳槽到TikTok时，正是这个字节跳动旗下的短视频社交平台在美国雄心勃勃发展的当口。年轻的软件测试工程师（SDET）与新兴大厂的“双向奔赴”，颇有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可惜人生很难只如初见。
有着“硅谷首都”之称的圣何塞（San Jose）市区。 图/Shutterstock
美丽邂逅
综合兴趣特长与就业前景，欣彤选择的是“数学计算机”专业。美国本科三年毕业、进入测试行业，大二开始实习，2016年毕业前找到工作、从上学“无缝转接”到上班，工作同年认识现在的老公，恋爱、结婚；两年后从圣地亚哥搬到旧金山湾区，2018年10月进入亚马逊，2019年怀孕；欣彤在事业和生活上一步步稳扎稳打。
亚马逊是欣彤职业生涯中的第二个公司、第一个“大厂”。第一个公司因为经营内容的特殊性受到政府部门的严格监管，欣彤因此积累起了关于流程把控的丰富经验，成为她得以进入亚马逊并在亚马逊“发光发热”的巨大财富。在亚马逊，欣彤遇到了很好的顶头上司（通常叫“老板”），学历、背景在同行业中也很出挑，欣彤觉得“非常开心”。
2020年初左右的时间，欣彤的境遇因为几件事同时发生有些微妙了起来。那个很好的老板跳槽了，新老板似乎没那么好；几个熟悉要好的同事也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了。此外，因为留学生常常遇到的身份转换问题——“等绿卡”，欣彤不得不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停薪留职，进而由于工作时间不够错过了预期中的晋升。
正好在那时，TikTok在领英（LinkedIn）上开始了和欣彤的接触。这个工作机会，彼时欣彤看起来颇有可取之处。正值TikTok在美国大发展初期，面试时的承诺是一年后将TikTok在业务上整体搬来美国；待遇也很好——互联网大厂的“薪酬包（package）”往往是基本工资加奖金加股票，TikTok给她开出的“包”，前两个部分就已经超过了亚马逊的“包”总和。
欣彤的婚纱照。 图/受访者提供
水土不服
一路面试后，欣彤2020年5月正式成为TikTok——字节跳动的员工，也是TikTok测试组的二号员工；这很难不让人踌躇满志。她刚签入职协议，就遇上TikTok股价大涨；简直是双喜临门。
甚至是“三喜临门”，入职5个星期后，欣彤迎来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截至2020年5月——欣彤入职TikTok的同一个月，这个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追捧的短视频APP在全球的下载量已超过20亿次；其中在美国的安装量达到1.65亿次。TikTok多次占据美国苹果应用商店（Apple Store）下载量前三。从宏大叙事方面看，这是一个中国企业成功出海的励志故事。
在入职后的那5个星期，欣彤在这个励志故事里同感振奋。她还记得，那段时间加入的员工往往都是硅谷其他知名大厂的前员工——这和新闻中TikTok那段时间“挖人”的工作重点相吻合——质量很高。待遇也好，职位也好，TikTok给得十分慷慨。员工与公司之间感觉良好、氛围积极。
但也正是在2020年，TikTok遇到了一个大挫折：特朗普政府对TikTok发起打击，打算在美封禁这款应用。最后，这场“封禁TikTok”风波以TikTok自己和一些TikTok用户起诉、美国法院否决禁令而告一段落。欣彤当时很为TikTok高兴，觉得公司遭受了政治因素引起的冤枉但最后守住了自身。三个月的产假结束后，她回到TikTok上班。
欣彤所在的湾区和北京时间有着15小时（夏令时）或16小时（冬令时）的时差。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当第不知多少次，在晚上11点被国内同事在工作群里@，说要开会时，她觉得烦躁起来。渐渐的，让人“崩溃”的事越来越多。她常常因为要等待国内同事“点一下某个系统”这样的事情等到凌晨一两点，或者在凌晨三点接到国内同事直接打来的电话，“但并没有什么大事”。
还有是因为预期与现实的落差。对于欣彤这样的美国员工们来说，常被布置一些“边角料”任务，努力做好的项目却常常被一声令下移交回国内，很难不感到挫败。有的则更多地是因为观念不同，面对TikTok老板“希望你和国内联系更紧密一些”的要求时，坦率表示自己不可能从晚上十一点开会到夜里两三点。“我做不到。”
字节跳动在中国国内的员工论坛上，欣彤看到有中国同事抱怨美国员工“又贵又不干活”“简直是废物”。她苦笑。在美国本地招的员工又何尝不觉得很多中国同事“不尊重人，活又做得不好”。这是一个难解的题，背后有着复杂的监管和政治因素。
后来，欣彤的孩子已经上了日托中心（daycare）；孩子每天六点半回家、八点半睡觉。欣彤跟老板说：“这两个小时我不能开会；我要陪孩子；我每天就只有这两个小时可以和孩子在一起。”
但老板脱口而出：“你的孩子要自己带吗？”老板也有孩子；老板的孩子生下不久就被送回了老家，是家人在带。欣彤感到“心累”：前两份工作都在纯正美国企业的她早已习惯“下班时间不开会”的职场默认惯例。却因为这一点，有隔壁组的老板要求欣彤的老板“换人”；欣彤觉得自己像块能被随意替换的电池，她第一次萌生退意。
很快，欣彤又怀孕了。产假期间，正好老板的老板来美出差，多次发消息甚至想通过人事约她面谈，欣彤从委婉到直接地拒绝，上司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欣彤非常生气，更决定这份工作非辞不可。产假结束后，她立刻提了辞职，并把那位上司给投诉了。她把整件事发到“一亩三分地”网络社区，成为热帖，被各大平台转发，引发诸多共鸣。
欣彤怀小女儿时的照片。 图/受访者提供
走出大厂
欣彤目前已经工作了半年的Roblox，一家美国游戏平台公司，体量与TikTok无法比肩，离家远，甚至由于种种原因和之前相比还稍微降薪了，但她又回到了“非常开心”的状态。
作为软件测试工程师，欣彤一个人支持多个项目——之前是两个，现在是五个。她常常需要把手头的事情排个先后，跟同事商量：“如果你要是没那么急，我要先完成另一件事；你的这个事会在XX时候完成，可以吗？”几乎没有人说不可以。如果有人真的“急需”，欣彤调整手头工作、尽快完成了，会收到同事的感激。
欣彤还记得在TikTok时，类似的场景下，每个人都在催，都希望自己的事先完成；如果不合心意，甚至省去直接沟通的步骤，直接“向上捅”。
欣彤觉得，技术、迭代、产品方面，TikTok毫无疑问是行业标杆；但超快节奏的工作、超重的任务和随之而来的“卷”，也许就是代价。而现在的公司“完美符合期待”：人与人之间相处和谐、做的事情有意义、也还在上升期。欣彤“现阶段的追求”，要对事业认真负责，也要有和家人足够的相处。
欣彤还不满三十岁，而她的职场经历超过了大部分同龄人。从进“大厂”、到进不同“大厂”，再到如今不在“大厂”，欣彤认为，“大厂”能让人见世面，养成好的职业习惯，让人有机会向更优秀的人学习——这些都是隐形财富，尤其对于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来说，是继续发展职业生涯时能被广泛承认的宝贵背书。
而从实际层面，大厂的绿卡政策、福利政策等也通常较好。“我工作得不开心，但我工作的领域、负责的东西、见到的事情，确实上了一个台阶。” 欣彤这样总结她“出入大厂”的心得。
现在TikTok已经有1.7亿美国用户了；同时可能再次遭遇“要么被禁要么卖给美国企业”的打击。TikTok，还是处于舆论中心，还是常在新闻里出现，也在为自己争取一个公平的竞争机会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