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背后的好莱坞往事

1959 年 11 月 19 日,伦敦威尔士亲王剧院,周采芹在伦敦西区戏剧《苏丝王的世界》中担任女主角。图/ZUMA Press

华裔演员银幕追梦之“前世今生”

采访/撰稿:章宁、萧东

        光影陆离的好莱坞往事中,关于华裔演员的篇章开始的比很多人想象得更早。

        上个世纪30年代,华裔演员零星加入好莱坞。受限于种族定位和家庭背景,无论演员个人能力如何,华裔能够参演的角色大多是奴隶、仆人、反角或妓女。即使第一批华裔演员中最耀眼的女星,如最早担任主演的黄柳霜(Anna May Wong),电影《苏丝黄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的主演关南施(Nancy Kwan)以及首位亚裔邦女郎周采芹(Tsai Chin),都躲不开这些“垃圾角色”的骚扰。

        关南施当年为躲避这些角色,时常辗转香港和伦敦;周采芹在2019年间录制《上海的女儿》时仍感叹“现在有些中国人和好莱坞的人,还在指责我扮演傅满洲的女儿……哦,相信我,我不想经历那些垃圾表演好吗。” 近百年前的好莱坞,既摸不到中国市场,也少接触中国文化,电影镜头中延续着历史残片中的华人刻板印象。

        若想撕掉这垃圾标签,必然牵动背后百余年留存的刻板记忆,这确实不是一代电影人就能够改变的。常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赢得独立战争后的美国崇尚资本、自由市场,成为新世界梦想家园。在资本崛起财富积累的同时,根植于白人优越性的美国文化也在大行其道。美国人眼中的中国人是怎样的?答案早在百年前就已浮出水面。

        首先,人数少。晚清时期仅有很少量华人官员、留学生出现在美国。其次,很讽刺。1834年,被称为“第一个移民美国”的中国女士梅阿芳(Afong Moy)是一件用来赢利的“展品”,被设置在充满异国情调的家居氛围中展出,且恶趣味的重点在三寸金莲。最终,自然难免被妖魔化。1848年加州发现金子,淘金者纷至沓来,包括华工——最早最多一批在美国安家的华人。他们初期很受欢迎,后因在劳动力市场中赢得竞争力,遭到爱尔兰同业打压,继而成为打压对象,最终联邦出台《排华法案》,直到1943年才被废除。华人就这样定格在一个被抹黑摧毁的形象中,百年蒙尘。

        好莱坞,见证了美国文化中华人身份的不断演变。根据一些零星的影视资料纪录,黄柳霜曾在1920年代扮演蒙古奴隶。1930年代入圈的Peter Wong到1940年代二战前后才忙碌起来,只因谍战片、战争片热卖,而亚裔演员稀少。Peter Wong 扮演过许多除中国人以外的亚洲国家角色,大多连署名都没有。直到1953年,他才第一次扮演中国人,不过与同时期几位屈指可数的华人男演员类似,通常角色为仆人。1960年代前后,周采芹、关南施陆续登场,还有后来成为奥斯卡终生评委的卢燕。虽然她们当时无法去除那些难看的标签,但终究凭借个人能力让好莱坞领略到了华裔的魅力。

        百年好莱坞,华裔演员的努力和抗争,羞辱和荣耀,都被一一记录。往事并不如烟,那些人和事,不能被遗忘。

美籍华人女演员卢燕。(图/Newscom)

陈苗:“前辈们的好莱坞往事无法放下”

        走过黑暗与浮华,终获自由。

        纪录片《上海的女儿》讲述了京剧大师周信芳的女儿周采芹追梦好莱坞的故事。周采芹面对镜头,谈及自己首位华裔邦女郎身份,先做了个鬼脸,“你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或者一些很棒的戏剧,但没有人去看。可一提邦德……Bond? OH!”周采芹自评海外演艺生涯时说, “穿行于父辈文化与自我之间,我已经看见天。所以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升到那么高。”

        作为中国第六代导演,陈苗1980年代先后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和美国俄亥俄大学电影系,随后投身好莱坞。1998年,陈苗回到故乡上海。当时上海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陈苗说:“我们还没有准备好,就上路了。”她和朋友们拿起了SONY小摄像机从身边的普通人开始,对这个城市,这个时代,进行记录和整理。正是从这份独立电影人的观察开始,她越来越深地进入了以女性角度为切入点的讲述。

        2019年春天的洛杉矶,阳光明媚。和陈苗相约见面的那条老街行道树参天,斑驳疏影铺满的灰色水泥路面,窄得几乎能和迎面而来的车辆擦肩。推门走进一家局促地挤在街边的快餐厅,周围人声嘈杂,陈苗静静地坐在卡座上,面前好像中国上个世纪80年代款的桌上,放着一杯咖啡。谈起当年离开好莱坞的选择,陈苗的答案是“我们都有很强的身份认定,我想拍自己的片子,需要回到熟悉的土壤中汲取养分”。

        对于好莱坞华裔前辈电影人的故事,她说,“那种混合了土壤气息和养分的文化记忆很难还原,然而前辈们的往事令人无法放下”。她前一晚在街对面周采芹的寓所里,很吃惊地发现除了大量电影书籍,周采芹还成套收集了中国历史录音带。“她阅读中文很吃力,只能听,还细细地做了笔记!” 陈苗说:“即使是今天,周采芹也是最时尚的老奶奶,足以把当代最潮女性甩出好几条街。所以,我必须待机会成熟时回来完成心愿。”

        2019年夏天,由她和Hilla Medalia联合执导的纪录片《上海的女儿》入选第72届戛纳电影节“跃动她影”单元,并在中国院线上映。“再次回看最早一批闯好莱坞的女星,她们无疑都很优秀。不过,她们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是既走错了时代,也碰见了对的时代。若换今天,她们可能有更高的成就;但若少了她们创造的过去,我们不知道如何定义好莱坞华裔电影圈的现在和未来。”

导演迟少艾(左)与卢燕(轮椅者)在片场交流。(图片由迟少艾提供)

迟少艾:“好莱坞欠卢燕一个认可”

        2023年3月17日,在北好莱坞NoHo Laemmle 剧场,一部名为《吴奶奶逃亡记》(The Disappearance of Mrs. Wu,简称《逃亡记》)的电影举办首映式。剧中88岁的“吴奶奶”的扮演者,就是好莱坞华人常青树卢燕。

        卢燕今年96岁,她的电影生涯始于1960年的《山路》,尔后在一长串的电影中留下了她的身影,包括上世纪的《末代皇帝》(1987)、《喜福会》(1993),本世纪的《色戒》(2007),《摘金奇缘》(2018),  一直到《逃亡记》,跨度逾60年。

        《逃亡记》编剧兼导演迟少艾谈起卢燕就意难平。1992年,她当《喜福会》导演王颖的助理时就认识了卢燕。她的处女作,1997年的《盲》(Blindness) 就是由卢燕、邬君梅、黄经汉主演的,从此与卢燕结下二十多年的不解之缘,她的电影中但凡有妈妈的角色,都是卢燕专属。

        “卢燕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妈妈。她演技没话说,为人也非常好,用自己的平台帮助了很多年轻人。” 迟少艾认为,卢燕是好莱坞华人先驱 ,她把众多华人形象搬到银幕上,也对好莱坞贡献良多,但好莱坞对她的认可远不能与之相匹配。卢燕演艺生涯获奖无数,仅金马奖就捧杯三次,但仍以华人电影奖项为主。而奥斯卡,金球奖,甚至美国演员工会奖都付之阙如,每想到这里都觉伤心。“现在好莱坞有了足够多的华人评委, 我们应该发起呼吁,至少给卢燕一个提名,给一个终身成就奖都不为过。”

        迟少艾的经历,也是华人在好莱坞奋斗的一个典型代表。 在国内做电影剪辑的她90年代来到美留学,恶补了一年英语后,进入洛杉矶加大(UCLA),“无知而无畏”,她觉得自己喜欢讲故事,就去学了导演。毕业后拍了《盲》,尝到了做导演的甜头:自由表达,不受限于人,正适合她的个性,从此走上了独立制片的道路。她那时就发现,好莱坞就很难找到美国华人题材的电影。有些华人导演借助拍中国故事敲开好莱坞大门之后,转身就去拍美国故事。这里面有商业和市场考虑,无可厚非。

        但尽管华人是小众群体,也需要“自己的故事”,因此迟少艾下定决心:要为华人讲故事,为华人演员写角色,而不是等待好莱坞来提供。“这是义务,也是责任。”从此她拍的电影都是讲华人的故事,尤其是华人女性的故事。她对自己的选择很欣慰,不论是否达到了别人所定义的成功。

        迟少艾有一个奥斯卡家庭。丈夫Douglas Smith 曾经因影片《独立日》(Independence Day)而获得1997年奥斯卡特效奖,2016年又因《寻龙诀》获金马奖最佳视觉效果奖。她透露,他如今正与中国导演乌尔善合作,拍摄取材于《封神榜》的大制作《封神三部曲》。当问及她的视角是东方还是西方时,迟少艾回答说“我站在中间”。夹缝的位置也是纽带的位置,可以产生沟通,也是戏剧冲突的来源。迟少艾高兴地看到,以美国华人为主题的《瞬息全宇宙》在今年奥斯卡大放异彩。她希望有更多导演继续为华人拍戏。“ 好莱坞应形成一个华人电影平台,而不是几根柱子,只站寥寥几人。不是断断续续的几波浪,而是形成潮水。”

好莱坞功夫指导张大星。(图片由张大兴提供)

张大星:中国功夫的时代 

        上世纪90年代,更多华人演员登陆好莱坞,且不乏在中国本土发展极好的艺人。但那时真正为华人在好莱坞打出第一个小高潮的不是演员明星,而是一门吸票房的技能——中国功夫。这些功夫影人的故事,不是典型的电影人闯荡好莱坞,而更像华人移民发掘新的就业机会,以及美国好莱坞汲取中国元素的一份成绩单。

        中国改革开放初期,来自中国大陆的移民还比较少,华人电影人少之又少,没有圈子的产业难成气候,随着香港电影市场日益繁荣,香港功夫影人打开了第一个突破口,圈子里也走出了一位被称为“好莱坞GPS”的人——张大星。

        疫情前一个炎热的夏天,跟随着谷歌GPS爬上一个又一个大陡坡,再沿着窄窄的单行山丘小道,七扭八拐一路向上,终找到“好莱坞GPS”的家。张大星很健谈,说起往事滔滔不绝。他自称对做演员没有兴趣,但热爱导演、制片,可能因为他天生就很会抖包袱、讲故事。刚来好莱坞时,凭借会点中国功夫,张大星顺利入演员工会。不过,虽时有些活儿,但无趣。一直到上个世纪末,“突然有一天,好消息来了!”

         “当时在一个仓库里,几个香港电影界武行的人在教演员练武术。我被叫去是因为他们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到了才知道他们说粤语,但实在找不到粤语翻译,只能靠我了。幸亏其中有一个人略懂国语,之后和他们一起折腾了一个多月。那部片子预算4000万美元,实际花了8000万,最后赚了几个亿!叫《黑客帝国》。”

        仓库里领头的武术指导就是袁和平,“我们都叫他袁八爷。八爷的功夫不是8个兄弟中最好的,他是艺术家。跟他一个月,让我知道了他有多牛!”影片后期剪辑时,大星说他胆子大,去找制片希望把自己名字加在“武术组”里,对方表示如果跳行,多出一排字幕要增加1000美元预算,手续也麻烦。如果恰好有空位,那就没问题!后来偏偏就有了空位,于是,在长长的幕后名单中多了一个中国人的拼音名字。

        《黑客帝国》震惊了整个好莱坞。因为主角基努·李维斯在打中国功夫!好莱坞的美国制片人开始全世界找“教练”袁和平,却没有办法找到他,直到他们在长长的幕后名单里发现了张大星的汉语拼音中国名。

        张大星那时正好刚配了手机,简直被打爆。他接了无数邀约电话,好莱坞一流大牌公司一一找他合作。作为中国功夫片在好莱坞的第一个推手,张大星昂首冲入好莱坞。进入21世纪元年的好莱坞,《卧虎藏龙》、《霹雳娇娃》、《英雄》、《黑客帝国》携带着中国功夫风,一时横扫风光无限。“当时,我们走在片场很威风,之前,谁认华人呢?”张大星说。

        早期因为技术不过关,支撑“大侠们”飞来飞去的背后那根线,后期拿不掉。只能找细到几乎不存在的线,比如钢琴弦,然后根据光线调整镜头角度,让观众觉察不到。为此,武师们摔下来的几率实在不低。“他们那些西方人对我们的武师们佩服得不行,常来问,怎么摔那么多次,还一点没事儿?”

        好莱坞华人功夫人的成功令人刮目,然而昙花一现。张大星说,梦工厂最不缺的就是竞争力,很快好莱坞挖掘出美国人的“真功夫”——赛车,比如那部2001推出的《速度与激情》。热度的转向导致功夫片迅速下滑,辉煌成为往事。如今张大星虽然还在为华人进入好莱坞牵线搭桥,但显然已淡出圈外。好在,现在的华裔好莱坞电影人圈已然气候小成,出生在互联网时代的新一代华裔电影人已经悄然登上了大舞台。

好莱坞华人制作团队在工作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现在是华裔电影人最好的时候!”

        时光回到2023年的春天,第95届奥斯卡之后。伴随着剪不断的洛杉矶的雨水的还有——华裔电影人的兴奋。相比前辈电影人,新一代的电影人已有了更多机遇,更好环境。而《瞬息全宇宙》的成功更是打开了平行宇宙的所有可能性,电话里的受访者,在各自的空间里讲述着好莱坞华裔电影圈的亲历观察。细节不同,却也殊途同归。

        “现在已经有洛杉矶华人电影人的圈子了。”

在美国一流大企业做高管的Cecilia因为热爱电影,投资参与了几部华裔二代移民的短片。虽然都是小制作,但通过这些窗口,她说看到一个年轻的圈子在成型。“都是年轻的孩子,各个角色都有,导演、剪辑、摄影、剧本。往年我们只看到演员,现在孩子们正在形成圈子,而且在我看来,这些岗位更重要,毕竟演员只能等待。而现在,我们要拍自己的片子,选自己的团队。”

        据Cecilia介绍,华人电影圈其实并不缺资金,若有好作品不怕找不到支持。她自己正在筹备,打算投资另一部电影短片。“我们正在找演员。不过,电影并非一蹴而就,现在阶段我认为是种子已经广泛埋下,何时再有闪光出现,何时能整体再上一个台阶,需要努力并等待。”

        “拍自己的电影,讲别人的故事”

        Stanley 今年刚刚毕业于南加大电影和媒体研究学系。他在学生时代拍摄的一部环保纪录片和一部短片入选了几个电影节,获得一些奖项。“都是小电影节,小奖项,当然我们都很开心。其实想从事艺术工作的美国华裔孩子挺难的,很缺乏鼓励。很多移民都觉得好莱坞是白人当道,但我相信这个情况会改变,也看到正在改变。

        据Stanley介绍,他们刚刚完成的一部剧情短片,剧组大部分都是亚裔,创作得到了家人的支持,还提供场地、资金。”这部刚刚完成的的短片讲述的就是华人一代移民和二代之间的矛盾:家长希望孩子学理工科,毕业后从事“有保障”的工作。电影中二代主角就好像Stanley自己的经历,热爱做电影,由此和父亲产生了隔阂和矛盾。

        在Stanley看来,华裔就是他最大的、无法删除的文化本色,无论他讲谁的故事,都是华裔的故事,华裔的电影,所以没有必要被题材所束缚。 不过,Stanley说这并不是他最理想的状态,他希望有机会做更广阔的题材,“就像李安那样,未必盯着华人圈的故事。我们可以拍自己的电影,讲别人的故事。”

        “现在是华裔电影人最好的时候!”

        Wendy说她看到《瞬息全宇宙》领奖时,流泪满面。毕竟相比ABC,作为闯荡好莱坞的留学生,她经历了更多挑战。“语言是最大的障碍。开始时我真的是害怕。现在回头看,感觉浪费了好几年的时间!”Wendy的工作是电影剪辑,她认为好的片子必须是观众接受的片子,再无其它标准。“《瞬息全宇宙》最棒的地方是玩得天马行空,很玄妙,但是你都看的懂!很多导演玩魔幻玩到观众看不懂,并不是好的作品。因为让观众不懂很容易,但是把故事讲好讲明白才是真的难。”

        回首过去近十年时光,Wendy最大的感慨是看到电影圈的变化,尤其是最近几年政府力推多元文化,为亚裔打开了通道,她认为“现在是华裔电影人最好的时候,有梦想有能力者赶紧行动。”

        奥斯卡前夕,和几位华裔电影人小聚。帘外是洛杉矶的夜,雨打窗棂,路灯下路牌上印着一排字母:“Escalon”。难免想起广州的珠玑巷、蒲涧街、寺贝通津,那些美到不像话的街道名称。室内是天马行空的聊天人,黄皮肤黑眼睛。桌上,马克杯中的咖啡拉花交错着玻璃杯绿茶的清香。在一种似融非融的温暖里,回想近一个世纪来三代好莱坞追梦者的故事,历史残积、语言隔阂、文化碰撞像大片一样轮番上演。属于华人的好莱坞故事,注定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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