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成真的关继威。（图/AmySussman/BAFTA Gettyimages）
关继威：永远不要忘记来处
采访/撰稿：尚颖
2023年3月12日，已经95岁“高龄”的奥斯卡迎来了历史性时刻。
华裔移民题材的科幻动作片《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Everywhere，All at Once）成为最大赢家，一举斩获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辑七项大奖。而来自洛杉矶的华裔电影人关继威（Ke Huy Quan）与马来西亚籍的华裔演员杨紫琼（Michelle Yeoh），双星辉映，分获最佳男配角和最佳女主角大奖。亚裔演员暌违奥斯卡奖近40年之后，终于捧起小金人。
关继威在《瞬息全宇宙》片中饰演父亲韦孟德（Waymond Wang）一角，凭借其精彩的演技，成为继美籍柬埔寨演员吴汉润（Haing Somnag Ngor）之后，奥斯卡历史上第二位获得最佳男配角的亚裔，也是获此殊荣的首位华人。当颁奖嘉宾声音颤抖地说出关继威的名字时，已年届知天命的关继威一时似乎难以置信，在台下双手捂脸，喜极而泣，随后紧紧拥抱身边的妻子……全场为之动容，予以持久热情的掌声。这一动情画面将永远留存奥斯卡经典瞬间。
40多年前，当关继威随父亲和兄弟姐妹挤上拥挤不堪的难民船，颠沛流离一路逃离越南，甚至流浪在难民营时，他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自己未来将经历怎样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命运之神为关继威写就了一段堪比好莱坞电影的传奇之旅。
2023 年 3 月 12 日星期日，在洛杉矶好莱坞举行的第 95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关继威获得最佳男配角奖。图/Newscom
永不放弃追梦四十年
站在杜比剧院的舞台上，手握小金人，52岁的关继威声音哽咽，隔着荧屏首先向母亲喊话，“妈妈，我赢了奥斯卡奖！” 梦想成真的这一刻，真情流露，感人肺腑。关继威动情表示，“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已不仅仅属于我个人，也属于所有和我一样追逐梦想，寻求改变的人。”
当晚，荧屏的另一头，关继威的妹妹关美满（Sharon Kwan）陪伴母亲在家中观看奥斯卡颁奖直播。当听到儿子向自己喊话，84岁的关母激动不已，喜极而泣。在下场后不久，关继威又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母亲报告喜讯。关美满说，哥哥获奖揭晓的那一刻，母亲并没有特别惊讶，她还告诉女儿，“你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将来他要拿奥斯卡奖的。” 即便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母亲对儿子的信任和支持从未褪色。
“没想到电影中的故事情节发生在了我身上。过去20多年来，打电话给经纪人是否有适合他的角色，经纪人总是很抱歉地说，还没有。”在致辞时，关继威坦言这一刻就像做梦一样。他再一次感谢母亲的选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永远不要忘了你从哪里来，要对你的来处心存感恩。”
追梦路上，关继威深受母亲言行影响。关母家教严格，从小教育子女做事要专注一致，坚持不懈。关美满提到，即使母亲现在84岁了，9个孩子仍然敬畏她，因为母亲不仅是他们心中的偶像，也是精神支柱。在投身热爱的电影事业后，关继威虽然屡经挫折，但从未放弃。除了从事幕后工作，他还在南加州大学（USC）攻读王牌的电影艺术专业。台前幕后的所有角色，关继威几乎做了个遍。
正所谓命运眷顾努力的人，关继威拼搏了几十年，最终在《瞬息全宇宙》实现了厚积薄发。去年《瞬息全宇宙》在好莱坞首映时，关继威包场请母亲和亲朋好友观看影片。影片首映后，好评如潮，获奖喜讯不断，不仅成为有史以来斩获奖项最多的影片，关继威也收获了超过六十座奖杯。
关继威妹妹关美满。（Ringo Chiu摄）
难民营走出电影明星
1971年，关继威出生于越南西贡（现在的胡志明市），父母都是传统的中国人，母亲来自香港，父亲来自广东（也有家人说祖籍是江西九江）。越南排华潮之前，关家父母在西贡都是事业成功的越华商人。关母往返越南和香港做玉石生意，关父当年在西贡经营塑胶工厂，他们在越南相识组建家庭。关家是传统的华人大家庭，父母养育了兄弟姐妹9人，家境殷实富裕。关美满回忆，小时候的衣着服饰很多都是母亲从欧洲订购的。
关美满回忆说，父母乐善好施，在当地华人圈口碑上佳。“父母认为祖先是中国人，因此，从小重视培养9个孩子学习中文。”即使在越南时，关家人的交往也主要是当地的华人圈子，所以关继威、关美满和兄弟姐妹的中文基础都非常好。关美满还记得关继威大约7，8岁的时候，很喜欢下中国象棋，经常去公园下棋，或与父亲及年长的叔伯们对弈。他天资聪慧，棋盘上赢比自己年长的对手是常事。关美满从小崇拜排行老七的七哥。因为家中9个孩子中，关继威不仅头脑灵活，情商高，又很大度，擅长调节气氛，在哪里都很受欢迎。
上世纪70年代，越南当局推进排华政策，1975年始，华人被限期驱离，关家11口人的大家庭被迫分两拨离开越南。关母是香港人，带着关继威的六姐、八妹和九弟很顺利回到香港，然后毅然决定移民美国，从香港先行来到了洛杉矶。关父带着关继威等其他6个孩子原计划经香港来美，但难民船离开越南后遭遇海盗洗劫，所有文件丢失，无法证实身份，未能直接进港。关继威随父亲及兄姐被安置在难民营，一年多时间与母亲和弟妹们完全失联，生死未卜。几经周折后，关父通过香港警方联系到了关母在香港的家人，经过长时间核对确认身份，他们终于将关父和关继威等六个孩子从难民营解救出来。1978年，关家人分离两年多后在洛杉矶中国城团圆。
逃离越南后，关家也失去了在西贡的工厂和所有产业。关美满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带着6个哥哥姐姐与他们3姐弟及母亲在美国团聚后，因几年不见她对父亲很陌生，感情生疏。母亲让她叫父亲吃饭，她会去跟七哥关继威讲，“我妈妈说，叫你爸爸出来吃饭。”母亲听到后马上更正她，“也是你的爸爸呀。”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
关家父母来美后重新创业，继续从事塑胶和玉石生意，尽管有语言障碍，他们没有放弃努力工作，为子女树立榜样。目前，关继威的8个兄弟姐妹承袭了父母的经商之道，各自在生意场上打拼，只有关继威从事影视表演。妹妹关美满在经营保险业务的同时，多年服务社区，去年成功当选洛杉矶亚凯迪亚市第二区市议员。关美满从小对七哥关继威非常崇拜，感情最为亲近，她回忆自己被关继威照顾最多，几乎是其一手带大的。由于父母不讲英文，关继威还经常代替父母处理学校的事情。
夺得奥斯卡小金人后，关继威回忆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我的旅程开始于一艘逃难的船上，在难民营生活了一年多，难以置信，我能来到好莱坞最大的舞台上。”奥斯卡得奖后，关继威的工作日程爆满，关美满透露，最近一次的全家团聚是在2022年的中国农历新年。目前，关继威远在得州的家人计划带关母来洛杉矶，9个兄弟姐妹将为他举行家庭庆祝。
关继威家庭合影，前排右四为关继威，前排左一位关美满。（Ringo Chiu摄）
命运转机获名导青睐
关继威和电影结缘，就像剧本一样充满神奇色彩。
1980年代，由大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执导的影片《夺宝奇兵2之魔宫传奇》摄制组到洛杉矶中国城的Castelar小学公开招募一名亚裔小演员。原本关继威的九弟David报名参加选角，但他性格腼腆害羞，关继威自告奋勇陪弟弟参加面试。结果，弟弟没有被选中，反而是性格外向活泼，古灵精怪的关继威被导演一眼相中。
关继威后来回忆说，弟弟试镜时他在一旁指导，选角导演于是让他试试。没想到第二天，关家就接到斯皮尔伯格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关继威参加复试。关继威的母亲大喜过望，专门给儿子好好打扮了一番，让关继威穿上三件套西服，还在裤腰配了一条金链子。第一次见面，斯皮尔伯格给了小关继威一个热烈的拥抱，让他顿时不再紧张，“他的笑容非常温暖。”
斯皮尔伯格告诉关继威，“我要你明天再来，但是要换件舒服的衣服。”第二天，关继威再次去见斯皮尔伯格，当时影片制片人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和主演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都在场，整个下午关继威都与这三位好莱坞举足轻重的大腕在一起。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三个星期后，关继威坐飞机离家加入《魔宫传奇》摄制组，开启了他称之为“生命中最伟大的冒险”。
关美满记得，当年七哥拍戏时，妈妈带着她和九弟陪在剧组。她和弟弟在摄影棚里玩耍，旁观哥哥拍戏，认识了很多影视名人。他们还溜进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办公室，找那里的零食和玩具。拍戏间隙，关继威就会蹦蹦跳跳跑过来陪妹妹和弟弟一起玩耍。因为美国法律对未成年儿童拍摄影视剧有特别规定，关继威每天的拍摄时间有限制，剧组聘请了专门的私教老师为他授课，以保证学习不受影响。
关继威在《魔宫传奇》中饰演小豆丁，他是主人公印地安纳·琼斯（哈里森·福特扮演）博士的小帮手。他们一起历尽千辛万苦，展开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关继威天赋上佳，虽然首次“触电”，但自然流畅的表演受到了观众的广泛认可，他与哈里森的默契配合也让影片更加精彩。12岁的关继威一举成名，成为第一个国际瞩目的好莱坞华裔小童星。《魔宫传奇》也成为1984年的票房热门电影。接着，在1985年，关继威主演了冒险片《七宝奇谋》（The Goonies），也是影响了一代人的经典之作。关美满告诉记者，成名后的关继威片约不断，但多数被关母婉拒。关母很注意保护儿子隐私，在成长道路上希望保留一份童真和快乐。
关继威从小重感情，懂得感恩，一直记得帮助过他的人。关继威告诉媒体，在奥斯卡中场休息时，他跑向当年的伯乐斯皮尔伯格，一起庆祝这个美妙时刻。“他紧紧拥抱我说，‘Ke， 你现在已经是奥斯卡奖获奖演员了。’ 说实话，当初我们俩可能都没想到能有这一天。”
关美满在办公室展示家庭照片。（Ringo Chiu摄）
展示亚裔文化恰逢其时
关继威介绍，《瞬息全宇宙》是一部低预算的电影，仅仅拍了38天即完成。影片构思很特别，时空穿越，多重空间的剧情，加之惊心动魄的动作场面，给观众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听体验。
《瞬息全宇宙》被称为是献给亚裔移民父母的影片。影片通过主人公的前世今生，穿越”平行宇宙”的历险经历表达出一个极易引发共鸣的主题：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无序状态，如影随形的生活重压和焦虑。影片中的华裔夫妇疲于应付陷入困境的母女关系，同时还要挽救濒临破碎的婚姻，内外多重生活压力令人难以承受。片中蕴含的东方哲理在无所禁忌的美式幽默中时隐时现：放下执念，理解包容，达成与现实和解。关继威在片中饰演看似懦弱的丈夫韦孟德，但却有着宽厚包容的一面。“韦孟德相信同理心，人与人之间也因此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接纳。”
关继威的人生际遇，比电影情节更具传奇色彩。回顾从影之路，关继威真情流露，“在演艺界，从童星转型为成年演员往往很困难，而对于好莱坞的亚裔男艺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经历从红极一时的小童星到成年后20多年无角色可演，事业发展跌入谷底，关继威坦言，他的人生经历和《瞬息全宇宙》的角色非常契合，他将自己的经历和生命感悟成功地融入了角色中。平行宇宙中三个不同的“韦孟德”，其实也体现了生命中不同阶段的关继威。
2023 年 3 月 12 日星期日，关继威抵达加利福尼亚州比佛利山庄的沃利斯安嫩伯格表演艺术中心参加名利场奥斯卡派对时，举起了他的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图/Newscom
过去几十年，作为美国社会的一面镜子，好莱坞一直存在种族和性别偏见，尤其对于亚裔男演员而言，无形的天花板始终存在。主流影视节目倾向于将亚裔塑造成白人主角的陪衬，亚裔男艺人往往被忽视，或被贴上“不具有主流吸引力”的标签。这种偏见和刻板印象导致他们即使有才华和经验，也很难获得演出主要角色的机会。
成年后，关继威也出演过一些知名电影，如《急冻原始人》（Encino Man），及香港电影《无限复活》等。尽管曾经是炙手可热的小童星，成年后的关继威也难逃亚裔男艺人在好莱坞很难有角色可演的魔咒。拍片机会越来越少，甚至无戏可拍。关继威一度几乎放弃了表演，不得不隐退做幕后工作，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电影梦想。在2000年上映的科幻电影《X战警》中，关继威担任动作特技指导；他还在剧情片《2046》中担任副导演，与香港著名导演王家卫合作。关继威也因此与妻子Echo Quan相识，当时Echo是影片《2046》的导演助理。
2018年，全亚裔班底制作的电影《摘金奇缘》（Crazy Rich Asians）大获成功，呈现了现代亚裔文化的多样性和繁荣，也为亚裔演员提供了展示表演才能的平台。这部影片一举推翻了过去好莱坞对亚裔的刻板印象，证明亚裔演员可以成为大型制作电影的主角。经过几十年的努力之后，越来越多的好莱坞制片人和投资人意识到，亚裔市场潜力巨大，他们更有动力投资以亚裔为主题的电影。《摘金奇缘》的成功也标志着好莱坞在推广多元化和包容性方面取得了进步，它激励了越来越多的亚裔青年进入演艺圈。
关继威坦诚，《摘金奇缘》对他而言意义重大。这部影片他在影院连续看了三遍，每一次都泪流满面。《摘金奇缘》的成功让关继威看到了好莱坞的转变，激发了关继威内心埋藏多年的表演冲动，于是他主动电话联系了多年未曾联系过的经纪人朋友，两个星期后便收到了《瞬息全宇宙》韦孟德一角的邀约。改变，往往在不经意之间发生，但机会一定留给有准备的人，关继威终于迎来梦想照进现实的这一天。
2023 年 3 月 12 日，第 95 届奥斯卡金像奖颁奖仪式后，《瞬息全宇宙》剧组所有获奖人员一起合影。（上排从左到右）Jamie Lee Curtis、关继威、James Hong、Jonathan Wang、杨紫琼、Stephanie Hsu、（下排从左到右）Daniel Kwan 和 Daniel Scheinert 。图/Ne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