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徐鹏远
图 | CNSphoto
博物馆正在变得火爆,这不只是消费者的一种直观感受,同时也在数据中得到切实的印证。
6月30日, 观众在“探秘古蜀文明——三星堆与金沙”展览上拍摄展品青铜大面具。
前所未有的热
博物馆正在变得火爆,这不只是消费者的一种直观感受,同时也在数据中得到切实的印证。
据中国国家文物局统计数据,2024年春节期间,全国博物馆共接待了观众7358.01万人次,同比增长98.6%。一些热门博物馆的门票,早在节前就一抢而空,诸如苏州博物馆、湖北省博物馆、湖南省博物馆等还做出了延长营业时间的决定,为了满足市场需求,三星堆博物馆甚至临时增加了每日的预约人数。
热度在五一假期依然延续。浙江省博物馆假期共计接待观众10.2万人次,其中仅5月4日就有2.47万人之多;三星堆博物馆累计接待游客126652人,平均每天2万多人;陕西历史博物馆在假期前7天就开启了预约;苏州博物馆5月1日的预约,开启仅4分钟便告罄;辽宁省博物馆假期首日接待观众近1.8万人,同比增长22%;在重庆,1.5万人顶着绵绵细雨守候在三峡博物馆门外,一边听着广播里不断播放当日预约已满的通知,一边等着入场;2月26日才对外开放的安阳殷墟博物馆新馆,5月2日的客流量达到了22487人次,创下开馆以来单日参观人数高峰……同程旅行数据显示,“五一”假期前两日,中国各地重点博物馆的门票预订及预约量同比增长了406%;中国国家文物局的统计则显示,中国6000多家博物馆和55家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假期前三天共接待游客近4000万人次,达历史同期最高水平。
“博物馆热是前所未有的。”河南跃涵文化传播公司的创始人王跃涵表示,他几乎是全程见证着博物馆从冷清到热闹的:“我从2006年上大学时就开始看博物馆,那时候各家博物馆都门可罗雀。2011年到2015年,我在河南博物院做过五年义务讲解员,家里人都认为我疯了,当时的博物馆志愿者以40周岁以上女性居多,大学生志愿者很少的,而且待不长。但2017年以后,博物馆就热起来了,河南博物院连工作日人都乌泱乌泱的。愿意来当志愿者的人也多了,院长是我朋友,他告诉我现在都是先刷简历再面试最后培训,经过一个很长的周期才能上岗讲解。”
除了去博物馆的人在增多,博物馆本身也在增长。2008年,国有博物馆陆续实行了免费开放政策,被视为助推博物馆升温的初始动力,但在当时,中国的博物馆总数只有2970家。而到了2018年,这一数字改写为了5354家,十年时间翻了将近一倍。这一规模在世界范围内也位居前列,在此之前,只有俄罗斯、德国、日本、美国4个国家拥有超过5000家博物馆。
2018年之后,增长依然以年均300家左右的速度持续着。据中国国家文物局在今年国际博物馆日发布的最新数据,2023年的中国博物馆总数已达到6833家。与此同时,博物馆藏品数量、建筑面积、展览个数等也得到了相对应的提升。
2月10日春节期间,苏州博物馆内山水庭园游人如织。
博物馆娱乐
“通过一些稍微流行化的方式让更多的观众注意到,这是所有博物馆的必经之路。”在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学者王思渝看来,近年来中国国内博物馆所呈现出的升温状态是一种必然:“从全世界来看,博物馆的发展其实有几个不同的阶段。最早它以器物的收藏为主,往后开始变成了一个公共智识机构,愈发注重教育功能和公共服务,而到20世纪后半叶,西方世界更强调博物馆作为一种社会机构,参与和应对现实问题。中国的博物馆起步比较晚,目前主要还处于第二个阶段。”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完全顺其自然。在博物馆崛起的背后,基础是经济发展与文化水平的提升。其次,政策的推动和引导同样重要。博物馆必须在创新运行与多元发展的轨道上大步前进,以愈发醒目的形象走入公众视野。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各大博物馆在传播媒介中的频繁亮相。2016年,一部名为《我在故宫修文物》的纪录片播出,将故宫博物院的修复专家作为拍摄对象,详尽、系统地展示了一门鲜为人知却又技艺高超的文物保护手段,一时间引发收视热潮。随后几年,《国家宝藏》《上新了,故宫》《如果国宝会说话》《中国国宝大会》《博物馆之城》《博物奇妙夜》等一系列节目纷纷登陆各大电视台和视频网站,以轻松生动的方式传递着博物馆文化。
《我在故宫修文物》海报。
《国家宝藏》海报。
《如果国宝会说话》海报。
“我们在讨论博物馆教育的时候,经常会提到一个词叫寓教于乐,娱乐和博物馆本身并不是冲突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者常丹婧长期关注博物馆的娱乐性与观众参与,她认为事实上博物馆在诞生之时就具有娱乐功能,世界各国和专业组织在博物馆定义以及对其功能的阐释中也很早提到了娱乐。而当前,中国的博物馆领域正处于从“藏品本位”向“观众中心”的转移过程中,工作重心、传播策略及服务方式势必也要做出相应调整:“通过增加一些娱乐性元素,可以激发普通观众的好奇心,也更适应其认知水平,然后再引导他们进一步地思考,在愉悦当中增进学习的体验。”
博物馆的俯身向下,将原本高冷的博物馆文化嵌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自媒体时代的信息下放,则进一步将这种娱乐性发酵。2023年5月,抖音发布的《2023博物馆数据报告》显示,其平台上的博物馆相关视频时长累计24万小时,年度播放总量更是高达513.4亿次,相当于中国博物馆一年接待观众人次的66倍;一年之后,最新的《抖音博物馆生态数据报告》中,这些数字又有了新的变化:视频数量同比增长191%,累计播放量同比增长62%。
尤其富有意味的是,网络上经常先爆火出圈的是网友给文物取的一个个喜感与自嘲交织的艺名,穿越千年的古人智慧一转身成为当代青年自我表达的载体。
对于网友给予博物馆的千姿百态的“开发”,常丹婧并不觉得新奇:“(博物馆的)意义不是由博物馆直接传递给观众的,而是源于观众自身的解读。观众在参与中主动探索意义、发现意义和创造意义,并且在博物馆中交换意义。”她只是觉得在娱乐的性质和程度上,应该保留一份必要的警惕:“娱乐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博物馆的娱乐应该是在浅层娱乐当中能够进入深层次的一种自我发现,而不只是停留在那种感官上的娱乐。”
5月16日,游客在湖北省博物馆内观赏越王勾践剑。
陷阱
一些现实正在印证着常丹婧的警惕。
在如今的热闹之中,“打卡式观展”是一种相当普遍的存在。走进博物馆的人群,并非每一个都怀着虔诚之心,也有人只为拍下几张照片、几段短视频,然后发布到社交平台上,借此营造出自己的某种生活状态或者换取更多的点赞与关注。
如果说受众层面表现出的种种真实情况尚且可以理解,毕竟群体的急速扩张中难免良莠不齐,那么博物馆自身在轻量化、亲民化的过程中过度滑向网红,则是一个更为深邃的陷阱。有不少观众有过相似经历:有些博物馆虽然人气很高,但只是一味打造“打卡景点”,展览内容缺乏深度,无法体现博物馆应有的文化内涵和学术价值。
类似的情况,西方博物馆曾经出现过。20世纪70年代,英国、美国的一些博物馆经历了经济衰退的困境后,为了谋求生存和发展,开始依赖于营销化、市场化,甚至不惜采取一种迪士尼式的展陈设置,大量利用声、光、电,不断地制造奇特景观。但从90年代起,这种发展走向被学界认为是一段弯路,批评和反思开始产生。
“今天的西方学界,关注重点已经不在所谓的博物馆市场营销上了,更多的是谈如何面对社会公正、如何建立社区认同等。中国的博物馆,目前的重点还是围绕着观众,或者说是以观众为线索串联起博物馆主要的业务活动。当然,对于中国来讲,必须要走这一遭,但当观众们都来了之后,我们是不是依然满足于这样的现状?”在王思渝看来,博物馆的使命是带着人类不断向前进,所以在审美上、智识上都应该具有引导性。他记得曾经在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自己就看过一场这样的展览:那场展览名叫“永远有多远”,展出了许多墓葬出土的文物。从展品角度而言,这并不稀奇,这类展览通常只是意在阐释某个遥远时代的历史信息,那场展览则不同,它将生死观作为主题,以古人对待生命与死亡不同可能性为逻辑,组织起所有陈列的结构。同时,为了凸显这些生死观,很多当代艺术品也被引入到了展览中,与古物并陈。
王思渝觉得,这些年中国国内的博物馆虽然越来越受到关注,但像这样具有创新性的展览却变少了。“这个事就像观众喜欢肥皂剧,电视台就会不停地去做肥皂剧一样。观众喜欢的不一定是先锋性、实验性的展览,他们可能就喜欢看国宝,当观众变多时,博物馆更愿意推出一些常规性的展览。”
“我们当然必须要去考虑公众的需求、兴趣,但是不能完全围绕着这个来做。”在这个问题上,常丹婧与王思渝的看法是一致的,“如果博物馆的目的就是想要迎合观众、吸引观众,把自己搞得很热闹的样子,很容易偏离博物馆的宗旨。”